我是太傅下獄時,他家買來留后的通房,給他生下兩個兒子。生辰那日,身體不適,忘了喝太傅賞的紅花湯。十歲的大公子聽說后,闖進我的臥房,不顧藥湯尚在沸騰,硬給我灌了下去。他看著滿嘴血泡的我,面容端方清肅,像...
荷花池的水終究太涼。
當晚,我就發起了高燒,朦朧中,倒像是回到了宗人府那處逼仄的囚室中。
謝淵粗布麻衣,言笑晏晏,用木炭在墻壁上寫寫畫畫,一字一句地教兩個孩子念“天地君親師”“治國齊天下。”
我斜倚在小小的窗前,借著昏黃的燭光,一針一線,慢慢縫補父子三人穿破的衣裳,眼睛昏花得看不清時,就側耳細聽兩個孩子稚嫩的讀書聲,偷笑。
那時候,沒有太傅,沒有公子,也沒有通房。
只有父親、兒子和母親。
要是……能一輩子被關在里面,永恒地隔絕于世,那該多好。
可美夢終究是美夢,要醒的。
睜開眼時,已是天光大亮。
新來的小丫頭將一碗紅花湯遞到我面前:“喏,程姨娘,喝了吧。”
可我昨日才小產,也不曾侍奉謝淵。
她聞言,眼神越發輕蔑:
“姨娘這肚子不輸老母豬,防備得那么嚴,您都能揣上。所以,夫人說了,從今日起,不管您是否侍寢,。這紅花湯必須一天一碗。”
我伸手接過,一飲而盡,然后起身去給夫人請安。
也告訴她,我要走的喜信。
一路上,下人們的竊竊私語不斷:
“聽說程姨娘又不安分了?”
“真是不知好歹!夫人可是把兩位公子當親兒子一般培養!”
“不過仗著自己是太傅大人的第一個女人,又有幾年陪伴的情分,就真把自己當主子了!”
“幸好,太傅克己守禮,兩位公子也是明白人……”
我指甲摳進手心,下意識地想要阻止身邊的抱琴和入畫反駁。
一回頭,才想起來。
她們早已經不在了。
行至主院,遠遠地,我就看到,謝如楊正膩在夫人懷里撒嬌。
“母親,能再給我講一遍臥冰求鯉的故事嗎?您講得真好,不像我娘,只會講什么牛郎織女,粗鄙!”
我默然。
他們兄弟倆,曾經很喜歡依偎在我懷里,透過囚室的天井,看天上的星星,磨著我把牛郎織女的故事講了一遍又一遍。
我點著他倆的鼻頭問:“總聽一個故事,聽不膩啊!”
兩個孩子異口同聲:“不膩!只要娘親講,就永遠都不膩!”
“如楊。”謝如柏沉聲道,“說了多少次了,她不是你娘。一個卑賤的通房,叫聲姨娘,都算抬舉。”
謝如楊吐了吐舌頭:“說習慣了嘛,我知道錯了,哥哥。”
我輕輕咳嗽一聲,打破母子三人的其樂融融。
夫人抬起眼皮,沖我輕笑:“程姨娘來了?快坐吧,嘗嘗這香水梨,孩子們親手摘的。”
她將一個梨遞到我手里,我也就木然地吃了兩口。
“甜嗎?”她溫和地問,“這是南山底下的園子里種的。”
我猛然抬頭。
南山底下沒有什么園子,那是我母親的墳地。
“血肉白骨滋養的果子,就是格外清甜。”她笑吟吟地托起一枚黃澄澄的梨,喟嘆,“不枉我向太傅求來了那塊地的使用權。”
剎那間,我腸胃一陣翻涌,忍不住“哇”的一聲,將方才吃下的果肉盡數嘔出。
“姨娘,”謝如柏忍無可忍,“你能有一天,不讓我和弟弟丟臉嗎?”
我木然地看著他。
他知道,那是他外婆的埋身之地。
可他依然高高興興地,摘下了這些香水梨。
然后又高高興興地吃下去。
我緩緩開口,聲音無悲無喜:
“大公子,真對不起,奴婢沒辦法心平氣和地吃下母親的血肉。”
“你……”謝如柏惱羞成怒,“說什么渾話!”
我不理會他,自顧自將那張契約從袖中取出,平靜地遞給夫人:
“夫人也不必視我如眼中釘,我今日來,就是告訴您一聲,我的賣身契已經到期,今日就要離開了。”
說完,我轉身便走。
卻被謝如楊一個箭步攔住。
他在我鼻子前揮舞著拳頭,憤怒得像一頭小老虎:
“姨娘,你非得把這個家鬧得人仰馬翻才稱心如意嗎?”
“爹爹不曾少你吃穿,母親待我們兄弟猶如親生,你到底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你知不知道,別人家的通房,過的都是什么日子,你已經夠幸運了,還鬧!”
謝如柏則緊皺著眉頭,將那份契約讀了一遍,忽而拔出長劍,刀柄向我,面容冷毅:
“我謝家女子世代貞潔,只有死了的妻,沒有出門的妾!”
“你唯一的自由,就是死的自由!”
字字句句,鏗鏘有力,真不愧是詩禮傳家、氣節錚錚的謝家嫡子。
“咣當”一聲,劍被他仍在了我腳邊。
我看看兩個兒子。
便俯身拾起那柄劍,平靜地橫在頸側。
“好啊,那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