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號姜齋,世稱“船山先生”,他親歷明朝滅亡,深感世事動蕩、民生疾苦,遂決心著書立說?!渡袝x》共6卷50篇,各篇論題獨立,不相連屬。王夫之通過引申《古文尚書》某些觀點,闡述自己的思想。書中從哲學...
確立做人的原則叫做“義”,維持人生存的資源叫做“利”。如果背離義而追逐利,做人的原則就無法確立;如果從追逐利陷入危害,人的生存就難以保障。智者明白這個道理,像大禹那樣有智慧的人更是深知此理。唉!利和義之間的界限,差別巨大;而利和害之間,雖然看似相互依存,實則界限很細微。有誰能知道堅守義必定會帶來利益,而追逐的利未必真的有利呢?又有誰能知道貪圖利必定會帶來危害,而有些看似危害的情況未必真的有害呢?如果真的明白這些,難道能不說他是大智之人嗎?
遵循義,就像水往低處流一樣自然有用,也像火向上燃燒、樹木可曲可直、金屬可加工變形、土地可種植莊稼一樣發揮作用。然而,水往低處流如果泛濫就會造成水災,火向上燃燒過于猛烈就會釀成火災,樹木生長雜亂無章就會帶來麻煩,金屬加工不當就會造成損害,土地種植莊稼卻長滿雜草就會影響收成。由此可見,背離義就會陷入危害,在義與害之外,并不存在所謂單純的“利”。《易經》說:“利于萬物而符合義。”義如果足夠用來踐行,那么利就能與人和諧?!昂汀保褪侨诤希馑际请x開義就不會真正得到利。上天厚待人類、端正人品德的方式,通過五行表現得很明顯。違背自然常理,趁著上天的“失誤”,竊取上天的“恩賜”,遭遇上天降下的災禍,小人總是頻繁地追逐利益,這樣做沒有不陷入兇險境地的。
箕子說:“上天賜給大禹《洪范》《九疇》,使常理得以有序。”義在這里得以彰顯,危害必然會遠離。從五行彰顯義開始,到六極(六種不幸的事 )警示危害結束。大禹憑借這些治理了九年的水患,所以說“沒有比這更大的智慧了”,不過是致力于義以遠離危害罷了。
上天創造水,并非為了給人帶來利益,而是義中潤下的特性使其必然如此。義的潤澤可以滋養萬物,義的向下流動可以運輸物資,于是淺薄之人看到水的這些作用就認為是利益,想要從中謀取私利。他們只看到利,卻看不到其中的害,又哪里知道水過度潤下,恰恰會造成危害呢?制約危害的最大力量是義,而遭受危害最嚴重的往往是追逐私利的人。對義理解不透徹就盲目利用,對危害認識不清就輕易招惹,于是有人貪戀一點點土地,在低洼之地與水爭生存空間;有人輕視洪水滔天的兇險,與洪水一起在中原大地肆虐。伯鯀治水失敗,大體上就是因為追逐私利而導致的。
至于大禹治水,他端正本性、安于天命,遵循義的指引,不貪圖治水可能帶來的利益,舍棄利益,不被水的“誘惑”所左右。他把水疏導分流,讓它們匯聚到合適的地方,黃河分成九條支流,長江分成三條支流;為了治水,他不惜舍棄土地,也不擔憂治水過程中的艱難;治水需要的草木材料,他投入大火中;兗州的治水工程,他推遲了十三年才完成。他憑借正直、剛正的志氣,在洪水勢頭正猛的時候馴服了它。他獨自一人,帶領浩浩蕩蕩的洪流歸入大海,無人能抵擋。義得以端正,危害自然就消除了,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因為他遠離了私利。
水,可以滋養五谷、百卉,是蒲草、蘆葦、魚類等生物棲息的地方,也是船只運輸貨物、糧食的通道。當水勢順的時候,利益就存在;當水勢逆的時候,利益也并非完全消失。大概義本身就適合發揮作用,即使水勢出現異常變化,其本性也不會改變,利益也就依然存在。有時候,危害越大,伴隨的利益可能也越大。于是有人把危害當成利益,把大的危害當成大的利益;淺薄之人就這樣顛倒黑白、昏聵糊涂,自己被困在利益的陷阱中,頻繁遭遇危害,這實在是讓智者感到悲哀。大禹擔任司空,接受天子的任命,處于尊貴的地位,擁有權威,卻沒有驅使百姓去施展那些心存僥幸的“小聰明”。而有些人卻帶領全族、全城的人去治水,結果很多人被淹死,尸體填滿了溪谷,這難道不是很悲哀的事嗎?
所以,有的水是義勝過害,田間的溝渠之水就是如此;有的水是害勝過義,瀑布、急流就是這樣;有的水義害各半,長江、漢江、淮河、濟水之類就是這樣;還有的水,一份義卻伴隨著十分害,黃河就是這樣。黃河的那一份義,在于它匯聚了各方的水,向東流入中原地區,但除此之外,它帶來的大多是危害,這是上天讓中原百姓辛勞,以此警示人們要遵循義而遠離危害。黃河水就像夷狄的禍亂一樣,肆意沖擊中原地區(兗、豫、青、冀這些地方 ),在當地生活的百姓無法逃避,只能實實在在地承受災禍。所以治水的人如果明白危害難以徹底消除,用義來加以節制,那么災禍或許能減輕,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
如今考察歷代治理黃河的得失:大禹治水遵循義的原則,漢代治理黃河時,雖未能完全遵循義,但也盡量避開了一些危害,宋代貪圖黃河帶來的利益,到了蒙古統治時期,更是變本加厲地貪圖利益,而本朝(明朝 )沿襲了這種情況;其中的成敗得失,一目了然。遵循義來治水,危害即使不刻意去避免,也會遠離;不避開危害,危害就難以避開;貪圖利益,那就是把百姓的災禍當作樂事,把五行的災變當作幸事,這是招致危害的根源。
中原地區有黃河,就如同有夷狄一樣。夏、商、周三代沒有抵御夷狄的良策,但有對待夷狄的正確原則;漢代急于建立抵御夷狄的功績,但不貪圖利用夷狄帶來的好處;唐代開始利用夷狄,石晉時期更是過度依賴夷狄,到了兩宋,過度依賴夷狄導致災禍變得更加嚴重,這些情況大致都能看出來。想要遠離危害卻又無法徹底擺脫,那就不如舍棄利益,不貪圖它。即使有勇猛的騎兵愿意效命,也要明白邊境的防御不能撤除,這樣之后像花門之變(唐朝借回紇兵平叛,回紇兵在花門鎮附近搶掠 )、海上之禍(南宋末年與蒙古聯合滅金后,又遭蒙古入侵 )這樣的災禍才會杜絕。即使有水流經肥沃的土地,也要知道不能讓它肆意泛濫,這樣之后黃河決堤、淹沒田野的危害才會消除。
宋朝真是愚蠢啊!就像為了一點蜂蜜就割掉自己的舌頭,為了一點錢財就不顧自身安危。宋朝軍事力量不足以制衡契丹,就把黃河改道回流,聚積成塘水來防御。財力不足以富足用度,就趁著黃河堵塞,開墾淤田。上天留下的憂患,宋朝卻當成利益來貪圖,把敵人當作依靠,把災禍當作福氣。他們如此糊涂,又怎能怪他們借金國滅遼,結果失去了中原;借蒙古滅金,又失去了江南呢!
夫差驕橫無道,開通了長江、淮河之間的運河;楊廣昏庸無道,連通了汴水和泗水。女真、蒙古禍亂之時,衛河、濟水合流,引南旺湖水,依靠黃河進行漕運,黃河的支流縱橫交錯,延伸到各個地方,徐州、兗州、豫州、冀州、揚州五州之地,都任由黃河泛濫,肆意侵擾。即便如此,人們還唯恐黃河安穩流淌,自己會失去從中獲取的利益,宋禮(明朝水利專家 )更是迎合這種心態,放縱私欲,想借此邀功請賞。唉!幾百年來,上天用夷狄的災禍侵擾中原,又用水災來加重這種苦難。假如再有像唐堯時期九年的大水,周定王時期的海溢之災,那么齊、魯、宋、衛、徐、吳等地的百姓,恐怕很少有不被淹死的。大禹舍棄了一些可耕種的土地,讓給黃河;如今人們卻貪圖這條難以治理的河流,想要從中獲利。智者和愚者的分別,義與利的差別;而義利的差別,又導致了利與害的差別。百姓的生死,國家的禍福,難道會有差錯嗎?不會有差錯?。?/p>
在大禹那個時代,賀蘭(今寧夏賀蘭山一帶 )、鹽池(今寧夏鹽池縣附近 )這些地方還不屬于中原王朝的領土,所以大禹治水的功績到此為止。假如唐堯、虞舜時期的疆域,能像漢代那樣兼并朔漠(今內蒙古一帶 ),像唐代那樣開拓河湟(今青海、甘肅一帶 )地區,我想大禹一定會建立萬世不朽的功勛;他會讓黃河穿越沙漠向東流,經奉圣川(今河北涿鹿縣附近 )、鴛鴦泊(今河北張北縣西北 ),繞過遼山流入鴨綠江。這樣一來,夷狄的危害就由夷狄自己承受,中原四州的土地無需特意治理,就恰好有地方安置百姓。
如果真是這樣,那么用來防御的塘水誰去堵塞,淤田誰去開墾,漕運又靠什么來打通呢?那些只知道談論利益的小人,恐怕也沒有辦法施展他們的“手段”了。而百姓們在平常日子里,也無需為修筑堤壩而辛勞,遇到暴雨也不用擔心被洪水淹沒??上咸鞗]有停止降禍,大禹的治水設想未能完全實現,那些貪圖利益的卑鄙之人,為了一點眼前利益,就像引狼入室一樣,最終讓百姓陷入災難。孟子說“率領野獸吃人”,這些人簡直就是率領洪水來淹死人。人被野獸吃掉的情況,一百個人里面未必有一個;但死于洪水的人,卻多得讓城市變成空城,田野里也到處都是,令人痛心不已。那么,那些主張利用黃河修建塘水、開墾淤田、疏通漕渠的人,他們給天下和后世帶來的危害,實在是太慘痛了!
更過分的是,有人借助水的暴虐來發泄自己的惡毒,于是就出現了用水灌城的事。水本身也是有“義”的,它不會幫助惡人作惡。所以智伯用水灌晉陽,蕭梁修筑淮堰(在今江蘇盱眙縣 )想用水灌城,宋人用水灌北漢,這些行為都只是讓被圍困的城池更加堅固。雖然韓、魏沒有謀略,沒有及時救援,但趙無恤堅守的晉陽,和北漢的城池一樣安然無恙,智伯的軍隊,卻和淮堰一樣最終被洪水沖垮。后人即使再怎么忍心,難道不應該以此為鑒,不要阻止那些原本無害的水,卻讓它變成害人的工具,最終反而害了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