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是老大周平的媳婦,趙紅英。
和她原本是一個大隊的。
江菱用被子遮住床上狼藉,穿好衣裳推門出去。
映入眼簾的,是坐在堂屋內的年輕夫妻,趙紅英扎著麻花辮,長臉,厚嘴唇,已經有八個月的身子了,坐在她旁邊的男人國字臉,看上去老實憨厚。
瞧見江菱走出來,他抬頭動了動嘴皮子似乎想說話,但被旁邊的趙紅英扯了一下,就什么都沒說了。
“紅英姐,還沒睡呢?”
“很吵,吵得睡不著。”趙紅英撇撇嘴,補充:“你該改口了。”
“……”
她們說話的間隙,一個穿著黑色布衫的老太太捧著搪瓷碗從露天灶房竄進來,對方動作利索,因常年勞作脊背微微彎曲,臉上的皺紋很明顯,太陽穴附近還有一兩塊褐色的老年斑,眉眼耷拉著,不說話的時候顯得很兇。
看到高翠蘭,江菱下意識的挺直脊背,同時開始尋找周煬的人影,肉眼可見,男人不在家。
搪瓷碗‘砰’的一聲砸在桌上,老太太被燙得摸了摸耳朵,趙紅英立馬站起來:“媽,我晚飯吃得飽飽的,塞不下了。”
高翠蘭白她一眼:“可別往自個兒臉上貼金,想屁吃呢?”
一聽這話,趙紅英有些繃不住了,都說小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夫妻倆下意識看向被藍布簾子擋住的角落:
“秀兒——”
江菱順著他們的視線看去,這才發現不大的堂屋被隔出個小房間,睡在里面的應該是還在讀書的老四周秀。
下一秒,木板床發出‘嘎吱嘎吱’的求救聲,少年冷哼,似乎在和誰賭氣般,吼道:“我啥也不吃!”
因沒有閨女,小兒子周秀是最得高翠蘭寵愛的,他不知人間疾苦,被養成了一副虛榮的性子,按照時間線推算,這會兒周秀正因為想買自行車的事和高翠蘭鬧絕食。
可高翠蘭根本不搭理他。
“老三媳婦,你餓不?媽給你煮了糖水雞蛋,足足放了兩塊土紅糖咧,嘗嘗。”老太太枯樹皮似的大手直接摁住江菱的肩膀,讓她坐在桌旁,臉上那笑啊,就和饞了蜜一樣,滿臉慈愛相:
“老三那個兔崽子新婚夜都敢尥蹶子,你等著,明兒一早媽準收拾他,俺老周家肯定不給你丁點委屈受。”
紅糖太甜,齁嗓子。
江菱被嗆得差點滾出淚花兒。
“慢慢吃,別噎著。”
高翠蘭瞪一眼旁邊呆若木雞的趙紅英,罵:“老大媳婦,你眼眶里頭那玩意兒是擺設啊?還不趕緊倒水來……”
趙紅英氣得胸口一陣起伏。
原本,老三媳婦比她彩禮高就讓人心情不爽,剛才,偷聽到新婚夫妻在房里鬧別扭,還沒等她躲開,就見沉著臉的老三大步流星的摔門跑了,她樂得差點在心里放鞭炮。
第一時間就把事告知給了性格強勢的婆母,更是把打瞌睡的丈夫給拽起來,準備看一場好戲,沒想到剛進門的江菱竟不是個東西!
以前真是錯看她了,
居然能把婆婆這么精明的人都哄住,心真臟!
和憤憤不平的趙紅英不同,高翠蘭的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上輩子,人人都說她命好,生了四個兒子,可四個兔崽子湊不出一個好媳婦啊!
她年輕時風風火火,家里外面的事都習慣一把抓,沒想到,把兒子全慣得不像話。
老大被罵得最狠,懦弱無能,一輩子都被媳婦騎在頭上作威作福。
老二不著調,和寡婦好上了,臉直接丟出三里地。
老四不服管,闖出大禍后跑了個沒影兒。
最孝順的老三,也是她最出息的兒子,被高翠蘭強壓著娶了妻,多次提離婚失敗后,周煬干脆連家都不回了,他在戰場上因公受傷,媳婦卻不甘寂寞偷偷和人亂搞,還四處宣揚說是周煬那方面不行。
高翠蘭當時氣得要命,根本不懂什么叫做創傷后應激障礙癥,只一味的折騰痛罵兒子不爭氣,直到對方留下一封絕筆信,吞藥***。
高翠蘭腸子都悔青了。
后來,偏癱了的她被大兒媳婦鎖在雞窩等死時,常聽見隔壁家的江菱躲在墻角槐樹下哭,她知道對方過得很艱難,和她一樣,遇人不淑。
那時候,高翠蘭突然很后悔沒完成周煬年少時的愿望。
直到江菱冒著風雪送她去醫院,這份悔恨直接升騰到頂點,如果重來一次,哪怕江家要的是天價彩禮,她都得替兒子把這個心上人搶回家,不為別的,就為自己多一份老年保障。
吃糠咽菜的生活,她再不想經歷,長歪了的兒子,必須掰直,教不好,那就斷絕關系,她這次有的是經驗……
一想到前世,高翠蘭忍不住狠狠剮了趙紅英兩眼。
暗自腹誹的趙紅英擠出個笑:“媽,有事嗎?”
江菱手中那吃干凈的空碗被高翠蘭搶過去,砸在趙紅英面前:“把碗洗了,院里還有兩盆臟衣服,必須手搓。”
趙紅英臉上露出被雷劈了的表情:
“媽,我是紅英,你大媳婦紅英啊!這活兒不該新媳婦做么?”
“俺管你是紅鷹還是綠鷹,能洗衣裳就是好鷹!咋滴?使喚不動人了?就你這樣俺還敢指望你們養老啊,狼心狗肺的東西,菱菱是老娘花五百塊聘回來的好媳婦,你敢使喚她洗碗?”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來!鎖雞窩去——”
“你們都該嘗嘗那挨餓受凍的滋味兒。”
藍布簾子后的周秀‘唰’的一下縮回腦袋,遠離戰場,同時心中默默把三嫂劃成不能得罪的存在。
江菱有點懵,她不可置信的看向高翠蘭,同時,心底有個大膽的猜測,難道,對方也重生了?!
改變她命運軌跡的并非老天爺,而是重生后的高翠蘭,所以,這輩子的她沒有嫁給楊建國,反進了周家,目前看來,高翠蘭好像還挺喜歡她,江菱原本上翹的唇角死死往下壓,等等,她可不能讓婆婆知道自己是重生的!
悄悄和周煬提離婚就行,丈夫冷心冷情,婆婆再好,都不算好歸宿,江菱扶了扶額頭,溫聲道:“媽,你別生氣,碗筷我來洗。”
聽到這句媽,高翠蘭一把攥住她的手,滿臉感動:“好菱菱,媽知道你好,但你嫁給三兒,可不是來受苦的。”
趙紅英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她們母慈子孝,氣得狠狠擰了兩圈周平的胳膊,男人悶不吭聲的受著,像塊榆木疙瘩,一瞧見他這悶葫蘆樣,趙紅英更來氣了。
身為長房長媳,她必須要為肚子里的孩子早做打算,見高翠蘭一顆心偏到了咯吱窩,她干脆大著膽子問:
“媽,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碗我能刷,衣裳我能洗,給你養老責無旁貸,但是——”
“公公因救人過世,廠里答應頂崗,你先前推拒說等老三媳婦進了門再談,現在說吧,到底給哪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