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想要通過言論來改變天下的人,都以內心的認知為根本。從細枝末節入手發揮作用的,是在修養內心;從根本出發確立體系的,是在洞察內心。如果沒有洞察到真正該洞察的,那么修養內心也難以達到預期的效果。舜曾說:“人心是危險難安的,道心是幽微難明的。”這揭示了洞察內心的準則,并非一般言論所能企及。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天下人談論的“心”,大多指的是人心。
人心,是人本來就有的。因為本就存在,人們便將其視為心,自然不會把它當作不是心的東西,也不會認為它不屬于心的范疇。仔細深入地探究,才能發現其中的差別;若只是粗略地談論,似乎并沒有什么不同,于是一概稱之為“心”。所以天下人談論“心”時,都以人心為核心。心,是統攝性情的。這里所說的人心,既然并非不是心,那也并非與人性無關。因此,天下人談論人性時,同樣以人心為核心。
告子用湍急的水來比喻人性,他所說的“性”,其實指的就是人心。水流回旋不定,這是不是它靜止狀態下的危險呢?一旦決口奔流,是不是它運動狀態下的危險呢?水處于湍急狀態,等待著決口,一旦決口就難以挽回,它原本并沒有向東或向西流動的固定形態;人心在靜止時等待被觸動,一旦被觸動,對于堯和桀這樣的人來說都很容易被引導。正因為人心沒有固定的善惡傾向,既可以像堯一樣向善,也可以像桀一樣為惡,而且往往更容易趨向惡;就好比一個國家,可能存續也可能滅亡,但滅亡的情況總是居多,所以說人心是危險的。
佛教說“即心即佛”,又說“非心非佛”,還說“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三界惟心”,這里所說的“心”同樣指的是人心。怎么證明呢?他們所說的“心”,是指能感知、能知曉的心;所說的“性”,是指發揮作用的“性”。憑借這種感知和知曉的能力,在日常生活的行住坐臥之間有所作為、發揮作用,能清楚地察覺且真實不虛,各種行為也由此產生。如果不是這樣,也就不能稱之為“心”。正因為如此才稱之為“心”,也正因為如此,它也僅僅只能被稱為“人心”。
憑借這種感知和知曉的能力去作為、發揮作用,善念和惡念都由此產生,這就是他們所說的“識”。能毫無遺漏地感知,沒有什么不能知曉,行為并非固定不變,作用也不是一成不變;聽任感知和知曉,聽任作為和發揮作用,總體把握卻沒有自身的固定特性,始終不傾向于善或惡,這就是他們所說的“智”。無論是善還是惡,一旦產生就難以抑制,這就是他們所說的“用之危”。不傾向于善,也不傾向于惡,內心空洞寂靜,好像有又好像沒有,一切都順應自然,卻又不與萬物為伍,這就是他們所說的“體之危”。他們所說的“父母未生前”“無位真人”“離鉤三寸”,表達的都是這種狀態。探究其主要宗旨,用一個字概括就是“無”。
有些見解不純正的儒者也說“無善無惡心之體”,歸根結底也是這個意思。有不會再增加,而無卻可能變為有;有可以轉化為無,無也可以轉化為有;有是指有其本來就有的,沒有其本來就沒有的;無看似沒有卻又好像有,看似有卻又好像沒有;沒有善就可能走向善,沒有惡就可能走向惡;趨向善時善卻難以保持,趨向惡時作惡卻并非難事。如果像這樣處于“無”的狀態,片刻間的束縛似乎能解脫;如果像有,內心又會無端地充滿妄念;這種狀態岌岌可危,就像難以維持到第二天早上,所以說人心是危險的。
至于那些有就是有、不會再有其他變化,且本來就有這個而原本沒有那個的情況,他們卻糊涂不知,就如同盲人對于太陽,費盡心思也只能摸到盤子和笛龠(一種樂器 ),以為那就是太陽。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人心沒有連續不斷的因果關系,所以可以使它暫時變得澄澈。那些自愛的士人,厭惡惡行并想要回歸正道,在弊端已經出現之后試圖矯正,他們分析人心的動機,卻茫然失措,于是通過摒棄一切來觀察內心的平靜;此時,人心就像下游堵塞的河流,水積聚回旋,如同隔日發作的瘧疾有了間隙。在這個時候,并非沒有清朗虛靜的光影,就像芭蕉中空、水中映月,讓人沉迷其中、流連忘返,還以為這就是精妙的大道所在。他們一生都在人心的表象中嬉戲,還以為危險的人心可以得到保障。這就好比秦國軍隊南下,而王建卻放松了防御;忽必烈北返,賈似道卻謊報戰功;他們鞏固國家的策略,從國家內部來看,近在眼前卻被自己忽視,因此人的常性泯滅,倫理道德斷絕,陷入如同禽獸的境地卻渾然不知。那么像共城(今河南輝縣 )的《松柏之歌》(表達對故主的忠誠 )、皋亭(今浙江杭州 )潮水般的遺恨,最終與桀、紂一樣走向滅亡,實在是可悲啊!
唉!大舜感慨嘆息并以此相互告誡,告子、佛教將其奉為重要宗旨,陸象山(陸九淵 )、姚江畔(王陽明 )的學者援引它來闡釋儒學,王畿、李贄卻竊取這些觀點走向邪路。走向圣明就像登山一樣艱難,陷入狂妄卻如同山崩一樣迅速,大致情況由此可見一斑。
舜所說的“道心”:是專注于一且不再有其他雜念的,這個“一”就是善。“惟精惟一”,僅僅堅守這一本然之善還不夠,還需要切切實實地去踐行,如果不精心專一,就可能遮蔽本有的善,使其趨向于無。人心在未發之時,道心蘊含其中;人心在已發之時,道心也蘊含其中。道心有其本然的存在;人心未發時,道心無不中正,就像人沒有翅膀一樣(這是一種比喻,強調道心的本然存在 );人心已發時,道心無不和諧,就像人不會飛翔一樣(同樣是比喻 )。道心沒有那些不該有的東西。因為道心本就存在,所以不能說人心就是道心;下面將詳細解釋這一點。道心僅僅擁有它本有的東西,而且有時可能趨向于無,所以說道心是幽微難明的。
怎么證明是這樣呢?心,是統攝性情的。只要提到心就都統攝性情,那么人心也統攝人性,道心也統攝情感。人心統攝人性,氣質之性是其匯聚之處,天命之性是其根源。源于天命,所以即便危險也不會消亡;匯聚于氣質,所以雖危險卻難以安定。道心統攝情感,天命之性是其顯現,氣質之性是其隱藏之處。天命之性顯現出來,能接續它的就是善,只有聰明睿智、通達天德的人才能知曉。氣質之性隱藏于其中,成就它的就是人性,舍棄它就會失去,只是人們沒有思考罷了。不經意間就會失去,只有通達天德的人才能知曉,那些稍有察覺的小人,比如告子、佛***,以及與他們相差無幾的普通百姓,是無法看到的。所以說道心是幽微難明的。人心包含情感,而情感無一不是源于人性,所以說人心統攝人性。道心隱藏于人性之中,人性也必然有其情感的表現,所以說道心統攝情感。人性難以直接聽聞,而情感卻可以驗證。
如今說到情感,就明顯有人心道心的區別。喜、怒、哀、樂(包括情感未發的狀態 ),屬于人心。惻隱、羞惡、恭敬、是非(包括這些情感的擴充 ),屬于道心。這兩者,相互依存并發揮各自的作用。即便如此,也不能不承認它們是有區別的。
在惻隱之情中可能會有喜,也可能會有怒、哀、樂;在羞惡、恭敬、是非之情中,同樣也會交織著這四種情感。在喜的情感中,可能會有惻隱、羞惡、恭敬、是非這四種善端;在怒、哀、樂的情感中也是如此,所以說它們相互依存。以惻隱之情來引發喜的情感,或者以喜的情感來推動惻隱之情,羞惡、恭敬、是非以及怒、哀、樂等情感也會依次產生,所以說它們相互發揮作用。
只有懷有仁愛之心才會有惻隱之情,惻隱之情正是仁愛的體現。只有秉持道義才會有羞惡之情,羞惡之情正是道義的體現。只有遵循禮儀才會有恭敬之情,恭敬之情正是禮儀的體現。只有具備智慧才會有是非之心,是非之心正是智慧的體現。至于那些不仁不智、無禮無義的人,是沒有惻隱、羞惡、恭敬、是非這些情感的。所以道心,只有善而沒有不善;有善卻不覺得自己有善,沒有不善也不覺得好像有不善;去追求就能得到,因為它本就存在;舍棄它就會失去,甚至會懷疑它是否存在。道心統攝情感是這樣,那么它統攝人性的情況,也就可想而知了。
哪里像喜、怒、哀、樂這些人心呢:仁愛時會喜,不仁時也會喜,比如因躲避彈射而發出的嬉笑;仁愛時會怒,不仁時也會怒,比如對母親的呵斥;仁愛時會哀,不仁時也會哀,比如曹操臨終前分香的悲傷;仁愛時會樂,不仁時也會樂,比如像牛飲一樣毫無節制的歡樂。當這些情感產生時,往往來不及控制,就像身處屋檐下卻不顧危險地奔跑;當它們平靜下來時,又像浮云消散一樣,沒有實體。
從自身出發,在獨處時反省,就會發現這兩種心相互依存卻又各有其特點,它們相互發揮作用卻又各有不同。清楚地知道自己內心擁有的:不僅僅是這種在活動時能感知喜、怒、哀、樂,在平靜時無喜、怒、哀、樂的空洞之心;還有仁、義、禮、智這些品德,它們起初顯現而后隱藏,在幽深之處確立根本,與天命的運行相契合,使萬物都真實無妄。那么,那些在活動時可東可西、在平靜時似有似無的,從本性形成之后,幾乎在與外物接觸時就成為了人心的下游,這是很清楚的。
從具體表現來看,喜、怒、哀、樂這四種情感是不同的。從總體來看,能感知、知曉、作為、發揮作用的能力是統一的。當這種能力發揮作用時,能感知、知曉、作為、發揮作用的狀態就會突然出現。當這種能力的本體平靜時,就像鏡中花、水中月、龜毛兔角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只保留總體而舍棄具體表現,只依據本體而忽視作用,怎么行呢?所以那些秉持佛教觀點的人,一生都在人心的迷惑中自我傷害。
道心與人心在情感方面是不同的,所以危險與幽微的態勢得以區分;在人性方面也是不同的,所以秉持中正之道的本體得以確立。道心隱藏在人心之中,而人心所在之處也是道心的居所;人心活動時,原本就沒有固定的方向;人心平靜時,也不存在所謂“無位離鉤”(佛教用語,形容超脫的狀態 )的居所。道心發揮作用依賴于人心,而人心也有自身的作用;因為人心有作用,所以它會自行其是;人心的具體表現變化多端,人心的總體也沒有固定的專一性;總之,隱藏的部分不真實,顯現的部分又不穩定。因此,彰顯道心的幽微來統攝危險的人心,人心就能安定;整治危險的人心來體察道心的幽微,道心就會始終隱藏。告子、佛***直到臨死都不知道有道心的存在,就是因為沒有分辨清楚這兩者的區別。
人之所以擁有人心,是因為人性在一動一靜中形成。老子把天地之間比作風箱(“橐龠” ),佛教把人心比作水泡聚合(“漚合” )。一動一靜之間,必然存在同、異、攻、取的契機。運動時可能與其他事物相同或不同,靜止時也是如此;相同就會相互吸取,不同就會相互排斥。同、異、攻、取,就產生了喜、怒、哀、樂。相同就會喜悅,不同就會憤怒,相互排斥就會悲哀,相互吸取就會快樂。一動一靜相互感應,所以喜、怒、哀、樂在感應時產生;它們也相互消長,該喜的時候怒就會消退,該哀的時候樂就會消退。相互消長,就可以達到寂靜的狀態,所以喜、怒、哀、樂在寂靜時就不存在了。小人被這種感應所迷惑,所以陷入危險;異端喜歡這種寂靜,所以執著于虛無。他們的內心依賴一動一靜而生,當動靜平息時就一無所有。這種寂靜,沒有自身的固定特性;而他們的感應,只是一念之間的“緣起無生”(佛教用語 )。把這種狀態當作內心并以此為見解,剖析細微之處,破除表象來觀察本性,達到“緣起無生”的境界,就自以為已經很精妙了。誰能知道,他們的感應之處,雖然是仁義禮智的居所,但并非可以長久安居之所;他們的寂靜,沒有自成的本性,而仁義禮智卻獨自存在。所以這種心,本來就不是人性的品德,也不是內心固定的本體,這是很清楚的。所以它在發揮作用時好像存在,不發揮作用時就好像不存在。
人之所以擁有道心,是因為“繼之者善”,是接續陰陽變化而來的。動靜就像作用,陰陽就像材質。一陰一陽,實際上有柔、剛、健、順的本質。二種本質真實存在,五種不同的事物分別接受這些本質而形成各自的特性。柔、剛、健、順,就是形成仁、義、禮、智的基礎。惻隱是柔的開端,羞惡是剛的開端,恭敬是健的開端,是非是順的開端。當道心感應時,作用得以發揮而本體隱藏;當它寂靜時,本體穩固而作用隱藏。作用是本體的運用,所以作用發揮時,本體雖隱藏但確實存在。本體是可以發揮作用的本體,所以本體確立時,作用雖隱藏但確實有其作用。在仁中彰顯,彰顯的部分明顯而仁的本體幽微;隱藏于作用之中,作用明顯而隱藏的部分幽微。幽微雖然幽微,但從古至今始終如此,并非偶然出現又突然消失,也不是一念之間產生又消失的。所以說,道心起初顯現而后隱藏,就像天命流行,使萬物真實無妄。
一動一靜,就產生了喜、怒、哀、樂。動靜是沒有固定規律的,動之后必然會靜,靜之后也必然會動。一次運動不會和另一次完全相同,一次靜止也不會和另一次毫無差別。如果趁機選擇并執著于某一種動靜狀態,就如同在破房子里抵御賊寇,只是權宜之計,并非長久之道。而如果守著那不動不靜的空靈狀態,認為這就是中正,就如同堵塞水流使其湍急,最終還是會決堤。只有找到主宰來掌控命運,那么無論動靜,都能保證不陷入危險。所以人心,君子既不會放縱它,也不會過度壓抑它。
至于陰陽,它是構成天、地、人三才的基本要素,也是形成仁、義、禮、智、信五性的基礎,似乎并不幽微,但事實并非如此。陰陽的變化看似豐富多樣,然而一陰一陽之間的平衡,精確到絲毫都不差,這是幽微的;一陰一陽奇妙地融合,毫無間隙,不存在相互異同、相互攻取的情況,這也是幽微的。因此,惻隱、羞惡、恭敬、是非這些情感和道德判斷,同時存在于心中,界限分明卻又相互包容、協調統一。能夠審視這種平衡并看到其奇妙融合的人,大概只有那些洞察天心并銘記于心、永不違背的人吧!那些只從細枝末節尋找根本的人,對這些茫然無知,難怪他們會執著于片面的觀點,把精妙的道理都理解得很粗淺。
簡單來說,陰與陽相互變化結合,依據時機產生動靜;動靜的產生,歸根結底是為了使陰陽發生變化。所以人心受陰陽的驅使,但也能夠聽從指揮。然而,一旦有可乘之機,急躁魯莽的人就會肆意違背陰陽的主導;時機消逝后必然會平息,追求虛無的人就會謀劃如何獲得安寧。那些被陰陽造就的事物,在空虛中既能招來感應,也會招來寂靜,它們就像渙散回旋的水流,只知道利用時機,卻失去了自身的職責。所以說“動靜無端”,是指它們沒有固定的根本,只是憑借時機而變化。就像水突然凝結成冰,又像水突然泛起波浪,一旦風停浪靜,其自身的特性就消失了。所以說“陰陽無始”,是指陰陽本就存在,并非依賴其他條件才產生。
樹木不需要人去砍伐,它的曲直是自然的;火焰不需要人去點燃,它向上燃燒是自然的;金屬不需要人去冶煉,它能被鍛造也是自然的;水流不需要人去引導,它向下流淌是自然的。不需要等到小孩掉入井中,人們心中的慈愛憐憫之情就已經存在;不需要等到別人對你無禮,人們心中的嚴正剛直之情就已經存在;不需要等到外交場合的往來,人們心中的恭敬莊重之情就已經存在;不需要等到善惡同時出現,人們心中分辨善惡的能力就已經存在。當事物停止、感應平息,這些情感和能力就有了依托,在天地間顯現并得到驗證,萬物各安其性,怎么會有虛妄呢?由此可知,道心和人心的差別就是如此明顯。
那么,道心和人心是完全分開的嗎?也不是。我一直說它們相互依存,相互發揮作用。陰陽變化結合產生動靜,動靜的本質是使陰陽發生變化。所以人心,是陰陽相互作用而產生的必然結果;道心,則是動靜變化中蘊含的真實本質,它蘊含著豐富的內涵,能夠成就萬物、確立秩序,自然地散發著和諧與光輝。
佛教設立一個超脫世俗的心來修煉內心,這本來就是荒謬的。朱熹認為人心和道心是統一的,黃勉齋(黃干,朱熹的弟子 )說它們并非像事物的邊角那樣相互獨立,這種觀點也不準確。如果認為它們像邊角一樣無法區分,那么在選擇和辨別時就不夠精確。但如果認為可以另外設立一個心來修煉內心,那么這個所謂的“心”,不僅不符合正道,甚至都不能稱之為人的正常之心。用燈來打比方:前面的火焰和后面的火焰不同,就像前一刻的心和后一刻的心不同,心會隨著時間而變化。用芭蕉來打比方:芭蕉沒有中心和邊緣的明確界限,如果把它當作心,就好像把拼湊聚集起來的東西當作心,這樣心就沒有固定的存在之處。然而,人們沒有看到燈的光亮是持續穩定的,雖然芭蕉中心是空的,但它卻是生氣上升的通道。
燈的比喻,體現了人心難以自保的危險;芭蕉的比喻,體現了人心沒有主宰的危險。觀察變化無窮的世界,卻只看到了人心的危險之處。竟然把這當作洞察內心,不是很愚蠢嗎?難道看不到燈的光亮中蘊含著禮儀的精神,芭蕉的繁茂中蘊含著仁愛的精神嗎?莊子關于“天籟”的說法,《楞伽經》中“和技”(此處“和技”疑有誤,可能是對《楞伽經》中相關概念的誤解或錯寫 )的觀點,認為風停止后就像土洞一樣死寂,像木偶一樣空洞,只有死人才會這樣。
天地化育萬物,生生不息,萬物的屈伸變化都源于真誠。那么死亡只是人心的平息,而不是道心的終結!人心隨著動靜而有生死變化,道心則以陰陽為準則展現出自身的形象。如果乾坤毀滅,就不會再有變化;陰陽和五性消失,就不會再有“道”,甚至連人也不復存在。動靜消失,可能會暫時沒有人,但陰陽匱乏而永遠沒有“道”,這種情況是不可能出現的。天下肯定不會有這樣的一天,怎么能把那些錯誤的觀點當作內心的準則呢?
唉!道不會憑空流行,它的傳承在于人。只崇尚空談必然會陷入困境,關鍵在于從自身去探尋。告子、佛教所知曉的,我已經了解了。那些信奉陸九淵、王陽明學說的人,也應該反思自己,不要只停留在言辭上!
孔子說:“踐行仁德在于自己。”立志踐行仁的人,必然要依靠自己。等到仁德成熟達到圣人的境界,更是會憂慮自己的行為不能完全出于自身的意愿。所以舜告誡禹說:“沒有根據的話不要聽,沒有經過詢問的謀略不要采用。”沒有經過詢問的謀略,就是我沒有向別人詢問,別人卻主動向我獻上的謀略。圣人的功業純粹,帝王的治道昌盛,卻仍擔憂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唉!這能不謹慎嗎?
這里所說的“自己”,指的就是視、聽、言、動。這四個方面,都是人們用來鞏固仁的本體、發揮仁的作用的。然而,它們之間也有區別。
言語和行動,是自己施加于他人的,它們以所見所聞為準則,沒有人會在沒有見過、沒有聽過的情況下就隨意言語和行動。人們通過學習所聽聞的知識,用自己的所見來驗證,內心認可后,說出的話就會有內容,行為也會有準則。有仁德的人在這方面應對自如。言語是自己說的,行動是自己做的,操作起來簡單,并且有依據,做到專精、專注,就能領悟天理。
視和聽,是自己與外物相互關聯的途徑。當自己想要通過視和聽來獲取信息時,外界的事物就會干擾自己,自己的想法也會被先入為主的觀念所阻礙,這對于踐行仁德的人來說是尤其困難的。所以孟子在自身的修養中,對這方面格外謹慎,他主張讓耳目服從于心的主導,把外物當作普通事物看待,而抑制耳目過度關注外物。耳目雖然是身體的一部分,但如果只聽任它們受外物影響,就如同將它們當作外物,而不把它們當作真正屬于自己的一部分,踐行仁德的人不會把完全受外物影響的耳目當作“自己”的一部分。
然而,視和聽之間也有區別。耳目都是身體的一部分,把它們當作外物而不把它們的行為完全當作“自己”的行為,是因為它們與外物接觸。眼睛與外物接觸時,自己想要看才會去看,自己是有主動權的。有一個物體在面前經過,可能看見,也可能看不見。沒看見,不是物體沒有出現,而是自己沒有去關注。遠遠望去能看到它的大致形狀,走近觀察能看到它的質地,仔細凝視才能看清它的真實模樣,深入了解才能知曉它的內在情況。為了看清物體,人們付出的努力各不相同,但都是心先關注,然后眼睛才去與物體接觸。否則,即使是華麗的錦緞、西施和毛嬙那樣的美貌,也只是外物與自己無關,不會不經過自己審視就進入自己的內心。所以說,視覺是自己和外物相互作用的結果,主動權一半在自己手中。
但聽覺卻并非如此。眼睛的結構是實在的,能映照外物卻不能容納外物。耳朵的結構是虛的,無法映照外物卻能容納一切聲音。所以人的整個身體,五官和各種肢體都與外界相互感應,并且各自有其功能來分辨和處理外界事物。只有耳朵沒有獨立的功能,完全任由聲音迅速傳入,直達內心。耳朵就像是天下的窗戶,雖然它長在自己身上,但功能卻完全取決于外物。聽從耳朵所聽到的,往往是由外物主導,而不是由自己決定!耳朵在聽到聲音之前,沒有任何察覺,也沒有自主的判斷,只是一味地讓聲音涌入,還把聽到的聲音當作真實的情況。它聽從心的指揮似乎很困難,而外界的各種聲音,無論是好聽的還是不好聽的,都雜亂無章地涌入,耳朵都無法拒絕。所以君子不把耳朵當作完全屬于“自己”的一部分,而是把它當作天地間的一種事物,對它充滿警惕。
能夠做到精心選擇、執著堅守的人,是以心和眼睛為主導,而耳朵沒有決定權。對于耳朵聽到的內容,想要選擇和堅守正確的東西,只能在聽完之后,而在聽的過程中卻無法施加影響。然而,耳朵感應外物的速度很快,容納的信息很多,對外物的反應也很迅速。于是,佛教提出“斷身見”“除我相”等邪說,極力推崇這種圓通的境界。
唉!天下的事物形狀各異,人們的言論說法不一,美好的事物自然美好,丑惡的事物自然丑惡,正直的事物自然正直,邪惡的事物自然邪惡,真誠的事物自然真誠,虛妄的事物自然虛妄,安寧的事物自然安寧,危險的事物自然危險;有可以考察的依據,有可以詢問的對象,用眼睛去觀察,一切都清晰明了,黑白分明,大小、有無都不會相互混淆,都很容易分辨。但那些把對的當作錯的,把錯的當作對的人,是通過什么來擾亂我們的內心呢?就是耳朵。
最初聽到言論時,人們往往不加選擇。因為無法選擇,久而久之,就把那些巧妙委婉的言論當作精妙的,還自以為有所選擇。最初聽到時,人們還不會執著。但因為沒有其他判斷標準,后來就把那些看似有道理且堅定的言論當作真理,從而執著相信。所以,“沒有根據的話”“沒有經過詢問的謀略”,每天在耳邊喋喋不休,不知不覺就會聽進去,甚至采用。人們受到這些言論的迷惑,從而玷污了高尚的品德,即使是舜、禹這樣的圣人,又怎么能不把這些言論像對待蜂蠆一樣畏懼,像對待敵人一樣防范呢?
視覺為什么會混亂呢?因為聽到的言論讓人產生懷疑,原本清晰的顏色也變得難以分辨。言語為什么會狂妄呢?因為摻雜了聽到的各種說法,原本明確的觀點也變得沒有定論。行動為什么會虛妄呢?因為受到聽到的言論的影響,原本堅定的想法也變得搖擺不定。所以,即使舜那樣聰慧明達,善于吸取別人的優點,樂于接納善言;但經歷了各種不同的言論,到了老年仍然以此為戒,他說:“我非常害怕各種言論和謀略接連不斷地涌來,自己輕易地聽取并采用。”因為這樣做可能會讓自己的行為受別人左右,而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孔子告訴顏回如何治理國家,當國家治理已定、禮儀已明、音樂已備時,仍然強調要警惕鄭國的音樂和諂媚的人,也是這個意思。
所以,對于踐行仁德的人來說,克制和修煉的功夫,沒有比控制聽覺更重要的了;要警惕那些看似圓通的觀點破壞了正道,看似通達卻無法分辨是非。一味追求圓通必然會陷入停滯,想要通達卻可能會陷入牽強附會,過度相信某些言論必然會導致過度懷疑其他言論,過度明察必然會導致忽視其他重要的事情。即使是品德高尚的人,到最后也仍然要警惕這一點,立志踐行仁德的人,能不一開始就謹慎對待嗎?如果不謹慎,就可能導致國家滅亡、家庭破敗,自己陷入大惡之中卻渾然不知,這可不只是像建房沒有成功那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