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要出發了?!?/p>
意柔猛地驚醒,身上的狐裘滑落到了地上。
莫云翰穿著一襲水云紋的茶青色圓領長袍,如亭亭的松柏。他現在的樣子,更像是一個真實的人,而不是一個冷傲不可逼視的將軍。
“今日由一隊騎兵護送你們去崧岳鎮?!蹦坪舱f,“走吧——”
他看了看她臉上和脖子上尚未消退的紅腫。
“——那盒藥膏也拿上吧。”
“將軍,我不想種田?!币馊嵴f的是大實話。
“你做什么與我無關。”莫云翰的語氣里帶著淡淡的疏離,“我的隊伍,只負責你們的安全?!?/p>
說完,他就走出了營帳。
意柔打定主意,不去崧岳鎮,就一路跟著他,雖然這個大將軍的脾氣讓人捉摸不透,可她至少知道他心存善念,不會不管她的死活。
為了完成任務,臉皮厚一點怕什么?反正又不是真的。
“方姑娘,你怎么還不去集合???隊伍馬上就出發了?!毙÷暹M了營帳,見意柔正在疊被子,吃驚地問。
“我……我不想走?!币馊岵缓靡馑嫉卣f,“我想跟著莫將軍?!?/p>
“方姑娘,你可別跟著他?!毙÷鍦惖揭馊嵘磉?,鬼鬼祟祟地說,“莫將軍脾氣可大了,誰也伺候不了他,你干嘛給自己添堵啊。”
“我就想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币馊嵴嫘膶嵰獾卣f。
其實是為了得到888萬元的大獎。
“方姑娘,要是被他救過的女子都像你這樣知恩圖報,只怕他的后院都趕上皇帝的后宮了。”小洛打趣道。
看到意柔臉上難以置信的表情,小洛才意識到自己打了個很不恰當的比喻。
他輕扇了自己一巴掌,訕訕地笑道:“方姑娘,我不是那個意思……”
“小洛,你有吃的嗎?”意柔覺得腹中空空,腸胃著了火一樣難受。
“你等著。”
過了一會兒,小洛就拿著兩塊燒餅和一個水袋進來了。他背上還背著一個包裹,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裝的什么東西。
“方姑娘,我師兄生活簡樸,最厭煩軍中奢靡浪費,實在沒有什么好東西吃,你就湊合吃兩口吧?!毙÷逭f。
“師兄?”意柔不解。
“呵呵,莫將軍其實是我的師兄,”小洛說,“不過他在外面要端著架子,不讓我叫他師兄的?!?/p>
“你們是不是還有一個小師妹?”意柔突然想起,游戲任務里面有一項是“幫助莫將軍的小師妹解開心結”,不過她還不認識這個小師妹,更不知道小師妹有什么心結。
“你怎么知道?”小洛驚奇地問。
“我胡亂猜的?!币馊嶷s緊說。
小洛似乎沒把這句話放在心上,他趁著意柔吃燒餅的間隙,動作麻利地把營帳打掃得干干凈凈。
他話多,意柔就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了幾句。
意柔從他口中得知,莫云翰是個孤兒,五歲那年被他師父沈穆言從難民堆里抱了出來。他已經全然不記得自己的父母,只知道自己叫莫云翰。
后來跟隨師父習武,十三歲就上了戰場,十年間戰功赫赫,成了都龐軍隊聞之色變的“塞上飛鴻”。
他的脾氣怪得很,一年到頭看不見一個笑臉,就算到了皇帝跟前,也是這副冷淡的表情。
聽了這些話,意柔的心又冷了幾分。
連皇上都不能讓莫云翰發笑,她如何才能得到莫云翰五個發自內心的笑容?
只怕對牛彈琴彈到牛能聽懂都比這個任務容易些吧?
莫云翰處理完軍務回到營帳的時候,已經是午時了。
“將軍還沒吃飯吧?要不要先喝口熱茶?”意柔熱情地迎了上來,恭敬地行了個禮。
她笑得甜媚而不做作,兩彎新月眉舒展開來,襯得一張小臉楚楚可人。
只是身上的衣服及其怪異——她瘦削的肩膀撐不起寬大的袍子,袖子卷了四五道才勉強露出了手臂,腰帶束了整整三圈,越發顯得她的腰肢不盈一握。
他覺得這件雪青色的圓領長袍格外眼熟,沒過一會兒就想起來,這是出征前宋嬤嬤給做的,他身上穿的是茶青色的,小丫頭身上穿的這件是宋嬤嬤給小洛的。
她什么時候同小洛這么熟悉了?
意柔被莫云翰盯得有點發怵。
看到自己沒走,他該不會生氣吧?生氣了也好,那她可以想辦法安撫他,也算完成了一個任務。
她胡亂想著,見莫云翰久久不說話,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張口道:“將軍要吃飯嗎?”
“我馬上叫人把你送走。”
“別別別——”意柔急得上前拉住了莫云翰的袖子,“將軍,你就讓我留下來吧,求你了,你叫我做什么都可以?!?/p>
“做什么都可以?”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了她柔弱無骨的細腰上。
意柔張口結舌,她確定自己從這句話中聽出了一點曖昧的氣息……
她趕緊松開了莫云翰的衣袖,后退了兩步。
莫云翰意識到自己想歪了。
他一聲不吭地吃完飯,喝了一碗冷茶就離開了營帳,再沒有多看她一眼。
這是什么意思?不說送她走了,她可以留下來了嗎?
午后的戈壁灘熱氣蒸人,意柔渾身松乏,歪在榻上就沉沉睡去。
等她醒來的時候,已是暮色沉沉。她隱約聽到營帳外似是有隆隆的馬蹄聲和士兵的歡呼高喊聲,漸行漸近,越來越真切。
她好奇地探出頭去,看見一群步兵簇擁著莫云翰,舉著手里的兵器,口中高喊著“將軍神武”。
一個四十多歲的絡腮胡子興奮地高喊道:“今晚烹羊宰牛,擺慶功宴,明日便班師回朝,給弟兄們請賞!”
意柔走出營帳,避開士兵們奇怪的目光,在靠近河邊的一堆篝火旁找到了正在清洗大塊羊肉的小洛。
“今日是打了什么勝仗嗎?”
“那可不!今日在利州城,莫將軍連鎧甲都沒穿,五十個回合就將都龐的昆邪王斬于馬下!”小洛一邊用鹽巴搓著羊肉一邊喋喋不休,“捷報已經發往京師了,皇上聽了肯定龍顏大悅!”
“莫將軍身上不是還有傷嗎?”意柔擔憂地說,“不穿鎧甲就上了戰場?”
“莫將軍的寒光甲叫那胡邪王的玄鐵彎刀割破了,這才受的傷。”小洛把搓好的羊肉扔進了一個大木盆里,“不過那點傷對于莫將軍也不算什么?!?/p>
被胡邪王的玄鐵彎刀割破了?意柔猛地想起了那個把她擄上馬背的都龐將領,他自稱“本王”。
莫將軍是為了救她才受的傷,可他一句都沒有提過。
她的心潭仿佛落入了一片花瓣,蕩起了層層的漣漪。
她迫不及待想見到他,再次表達感激之情。
她在營地上找了好幾圈,都沒有發現莫云翰的身影。
一直找到弦月初上,寒氣如霜,還是沒見到他。
“快點搬,各位將軍都等著開宴呢!”身后響起了一個不耐煩的催促聲,“哎哎哎——說的就是你!”
意柔的肩頭猛地落下了一巴掌,壓得她差點摔倒。
“我說怎么長得這么瘦,原來是個女孩子?!币馊嵋换仡^,看見一個人高馬大的火頭兵正不好意思地朝她咧嘴笑,“姑娘,我還以為你是哪個偷懶的小兵呢,對不住。”
意柔見一排排頭上裹著紅布的火頭兵正搬著一壇壇酒往東面的牙帳里面運,便問道:“大哥,莫將軍在那個牙帳里頭嗎?”
“是啊是啊,犒賞宴馬上就開始了。”火頭兵激動地說。
“那我也來幫忙吧?!币馊嶷s緊走到馬車前,搬起了一壇沉重的酒就往牙帳里面走。
那壇酒少說有二十斤重,意柔搬得十分吃力。
牙帳里面,莫將軍正坐在案桌旁同剛才的那個絡腮胡子說話,卸了鎧甲的將軍武官陸陸續續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定,有些已經對那一壇壇美酒垂涎欲滴了。
意柔把酒放在了指定的位置,苦思冥想著接近莫將軍的理由。
這會兒去和他說那些感激的話,似乎不太合適。
莫云翰看到意柔混在一群火頭兵里的時候,頓時臉上就陰云密布。
他迅速起身,揪著意柔肥大的袖子把她拉到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
“你進來做什么?”
“將軍,我——我就是想幫幫忙……”
“出去!”他低聲命令道,“再不許進來!”
意柔正要低著頭灰溜溜地走開,就聽見那個絡腮胡子笑道:“莫將軍,這不是你從胡邪王手里救下的那個小姑娘嗎?”
莫將軍沒有作聲,只是看著絡腮胡子,臉上的神情晦暗不明。
絡腮胡子嗓門洪亮,他這一喊,眾將軍武官的目光全都齊刷刷地投向了意柔。
意柔被看得心里發毛,莫云翰眼角瞥見了她的忐忑,便不動聲色地挪了挪頎長的身子,把她擋在了身后。
“將軍,小姑娘看著挺伶俐的,不如叫她給兄弟們斟酒吧。”絡腮胡子提議道。
眾將一聽,都開始跟著起哄。
若是平日里他們如此胡鬧,早就被拖出去領軍棍了??山裢硎顷p宴,莫云翰再不近人情,也不想在這樣歡快的氣氛下破壞大家的興致。
烤羊肉的香氣漸漸在牙帳里蔓延開來,喧嘩聲也越來越響。
“好吧?!蹦坪沧罱K開口答應了。
他走回主桌坐下,意柔趕緊跟了上去,端起沉重的酒壇子,往那口海碗里倒酒。
“給下面的將軍每人倒一碗?!彼麡O不情愿地吩咐道,“倒完就回到我這里,坐下,哪里都不許去。”
他后面的半句話說得很輕,只有意柔能聽到。
意柔惴惴不安地走下去,沿著一張張案桌給底下的將軍斟酒。她不敢看那些如狼似虎的目光,只是屏著呼吸,一次次端起酒壇子,填滿那些海碗。
倒完了底下案桌的十八碗酒,意柔的手臂已經酸麻了。
她按照莫云翰的指示,雙膝并攏坐在了他的身邊。
右邊第一個座位坐的正是絡腮胡子。他起身說了一大堆恭維的話,意柔沒聽進去幾個字,只顧著看莫云翰臉部有些凌厲的線條。
他側身的時候,更像是精雕細琢的工藝品。
那絡腮胡子說完,眾將都端起了海碗,將碗里的酒一飲而盡。
莫云翰也不例外。
“將軍——”意柔小聲說,“你身上還有傷呢,還是別喝了吧。”
莫云翰皺了皺眉,沒有搭理她,而是把海碗放到了案桌上,示意她再倒一碗。
意柔只得乖乖照做。
喝完了第一輪,眾將又嚷嚷著要意柔斟酒。
“從現在開始,她只負責給我斟酒?!蹦坪舱f。
他的語調是一慣的平靜,聽不出他的情緒??蛇@句話一出口,眾將們都停止了喧嘩,悻悻作罷,開始吩咐那些站在旁邊的小兵前來斟酒。
右邊的第二位將軍起身,照例說了一大堆恭維的話,然后眾將又是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意柔算是看明白了,每個將軍都要站起來敬酒,一輪輪喝下去,莫云翰就得喝十八碗。
酒雖暖身,可也傷身,尤其不利于傷口的恢復。
意柔可不想莫云翰的身體出現什么差池,要是他英年早逝了,她的任務也就被迫終止了。
“將軍,喝酒不利于傷口的恢復,還是別喝了吧。”她再次小聲勸道。
“你管那么多干嘛,繼續斟酒。”莫云翰眉心微蹙,清冷的目光只凝聚在那海碗上。
“將軍——”
“斟酒。”
意柔只得端起酒壇子,斟滿了第三碗酒。
第三輪敬酒結束,他的身上就有了絲絲縷縷的酒氣。
意柔見他還要喝下第四碗,也不知哪來的勇氣,直起身子就抓住了他的手腕。
“將軍別再喝了!”
莫云翰被意柔這么猝不及防地一擋,一碗酒全都灑在了胸口上。
吵鬧聲,喧嘩聲,歡笑聲,戛然而止。
牙帳里安靜得可怕,仿佛一下子被邊關的朔風席卷了一切。
莫云翰臉色鐵青,灑在胸口的酒,在茶青色的袍子上一點點暈開。
那濃烈的酒氣熏得意柔腦海中一片空白。
她剛剛做的事情,比昨晚給他擦冷汗還要愚蠢。
昨晚的事情只有二人知曉,可她剛才的行為讓莫將軍當眾出了丑。
小洛說莫將軍在外人面前一向是端著架子的,她剛才的那一擋,不是把他的架子當眾打散,還順便踩了幾腳嗎?
在那難堪的片刻沉默里,莫云翰的臉上仿佛經歷了一場狂風暴雨。
意柔愣了好一會兒,才慌忙伏下身子,用細如蚊蚋的聲音說:“小女子失手,還請將軍責罰?!?/p>
莫云翰放下了酒碗,臉上的鐵青色慢慢退去。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一個字不輕不重地落在了意柔的耳朵里。
“滾?!?/p>
意柔鼻子發酸,無聲地抽泣了一下,提起肥大的袍襟,剛要起身離開,那個絡腮胡子就哈哈一笑說:“小姑娘關心將軍的身體,也沒有惡意,將軍何必動怒?!?/p>
眾將都忙不迭地附和著。
“將軍,你受傷未愈,的確不宜再飲酒,不如——”絡腮胡子露齒一笑說,“不如剩下的十五碗酒,就讓小姑娘代你喝了吧,也算她報答你的救命之恩了。”
這個絡腮胡子是有意戲弄她,還是想找個臺階給她下?
“小女子愿意替將軍喝酒。”不等莫云翰同意,意柔就趕忙說。
她喝幾碗酒沒什么,最多就是醉一晚??梢悄坪埠认率S嗟氖逋?,傷口發了炎,可就麻煩了。
莫云翰遲遲不發話,眾將也不敢起哄。
意柔破罐子破摔,端起酒壇子就斟滿了一海碗的酒,一口氣喝了下去。
都說古代的酒度數低——
濃醇的米酒滑過她細軟的喉嚨,仿佛在她的口腔里點了一把火。
她扔掉酒碗,被嗆得滾到案桌底下咳嗽連連。
是誰說古代的酒度數低了?簡直就是一派胡言!
她一口氣還沒喘勻,就聽得絡腮胡子帶著眾將一通夸贊。
“小姑娘好酒量??!”
“小姑娘比男人喝酒還要豪爽!”
“小姑娘方才的舉動,真像是個巾幗英雄了!”
“……”
氣氛又恢復到了之前的熱烈,眾將依舊按照官階的大小一一站起來敬酒,只是那些清冽的酒水,悉數進了意柔的腹中。
喝到最后,她的喉嚨已經被濃烈的酒浸得沒有知覺了。
她為了保住后面的任務能順利完成,都這樣拼命了,拿不到888萬元,簡直是天理不容。
最起碼,可以得到莫云翰的一次心疼吧?
可是期待中的“叮?!甭暿冀K沒有響起。
犒賞宴結束,眾將離場,牙帳漸漸變得冷清了。
意柔的身子軟軟地倒了下去,仰面躺在了羊毛氈上。她面色酡紅,像是在臉上暈了過多的胭脂。
莫云翰直起身子,把軟綿綿的意柔扛在了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