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涼的水混合著口中的細沙,緩緩流進了意柔的腹中。她艱難地睜開眼睛,發現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大娘,在用缺了一個口的粗瓷碗往她的嘴里喂水。
她的頭還有些暈眩,過了好一會兒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一百多個難民都聚集在一個臨時搭建的行軍帳篷里,帳篷的中間支著一口大鍋,大鍋里放著很多燒餅,時不時就有男男女女起身走到大鍋前,抓起燒餅和饅頭大口吞咽。
意柔看了看自己手腕上被麻繩捆出的血痕,又想到了那個禿鷲一般的男人,不禁心有余悸。她不敢相信自己被莫將軍從馬背上救了下來——莫將軍在哪里呢?
她嘗試著站起來,可被熱沙灼燙過的腳底還在紅腫發熱,一接觸到堅硬細小的沙礫,她就被硌得差點哭出聲來。
還沒走幾步,兩個全副武裝的士兵就掀開了帳篷,幾個武官簇擁著一個身材頎長的將軍走了進來。
帳篷外一縷溫黃色的夕陽一閃而過,堪堪打在那將軍金色的鎧甲上。意柔被晃了一下眼睛,待她眼前清明起來,心臟就開始抑制不住地狂跳。
這就是塞上飛鴻莫云翰莫將軍了。
他的挺拔俊秀在一眾強壯結實的武官中也能鶴立雞群。他的膚色不算白,是介于蛋殼和小麥之間的顏色,眉骨挺立,目光炯炯,在戰場上磨練出的英氣震懾得所有人都屏息斂聲。
關于他的故事數不勝數,在百姓口中都成了傳奇。
相傳他十三歲從軍,十八歲就做了六品參領,二十歲那一年,隨當朝皇帝御駕親征,于三百個都龐騎兵中只身救下被圍困的皇帝,一躍成為正二品的撫鎮大將軍。
他作戰時身穿金色的寒光甲,身輕好似云中燕,于百萬軍中可取上將首級,因而得了個綽號,叫“塞上飛鴻”。據說這個外號還是都龐給起的呢,可見都龐有多么忌憚這位年少的將軍了。
“這就是咱們大越的莫將軍!”他旁邊一個四十歲左右的武官說。
眾多難民一聽眼前這個不過二十三四歲的少年就是大名鼎鼎的莫將軍,紛紛跪地參拜。意柔也不敢怠慢,屈膝跪了下去。
“多謝莫將軍救命之恩!”
“鄉親們不必多禮。”莫云翰示意難民起身,一舉一動都顯得威嚴十足,“外面還有都龐的騎兵,隨時都有可能前來騷擾,大家今晚且在此休息,不要隨意走動。明天會由軍隊護送大家到崧岳鎮,那里正在屯田墾荒,大家去了只要肯吃苦力,過個一兩年就可以重新過上安穩的生活。”
“多謝莫將軍大恩大德!”
難民們直到莫云翰轉身離開,都在不停地磕頭謝恩。
意柔不顧腳心的腫痛,拍了拍身上的沙塵就追了上去。好不容易見到莫將軍一次,她必須想辦法讓莫將軍把她帶走,否則,后面的任務就不可能完成了!
她來游戲里是為了讓莫將軍愛上她,可不是為了去邊疆種田啊!
“莫將軍,請受小女子一拜!”意柔跟隨著莫云翰一行人出了帳篷,“撲通”一聲跪在了莫云翰面前。身邊的那四五個武官都是一臉驚訝,只有莫云翰淡淡地說:“你是啊。”
他認出了她。這個小丫頭被都龐的胡邪王強行擄掠,是他把她救回來的。
他落在她懷里的時候,已經快要昏迷了,蜷縮在他的懷里,像一只剛出生的小雀。
她現在的樣子實在狼狽。一身粗布衣裙已經辨不出顏色了,原本白皙的小臉上沾滿了泥沙,只有烏黑的秀眸,還閃著銀河一般的光。
“多謝莫將軍出手相救,小女子才能大難不死。”意柔感激地說,“將軍的大恩大德,小女子無以為報。”
“方才都說了,救我大越的百姓本就是軍隊的責任。”莫云翰斂了三分銳氣,刻意壓低了嗓音,“你不必再道謝,回去吧。”
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赤腳上。
“給她找雙鞋子。”他對旁邊一個只有十七八歲的士兵說了一句話,就繼續領著其余的武官大踏步向前走去了。
他走得那樣快,那樣急,壓根就沒再回頭看她一眼。
意柔跌坐在地上,連連嘆息。
她要怎樣才能接近莫將軍,讓莫將軍注意到自己呢?
那個只有十七八歲的小兵不一會兒就給她送來了一雙鞋——一雙男人的軍鞋。
“姑娘,軍中無女子,這是最小號的軍鞋了,你先湊合著穿上吧。”小兵熱情地說。
“多謝——多謝軍爺。”意柔不知如何稱呼,只好恭敬地叫了一聲軍爺。
“嘿嘿,什么軍爺,我就是個才入伍半年的小兵,我姓洛,你就叫我小洛吧,大家都是這么叫的。”小洛咧嘴笑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意柔,方意柔。”
“意柔?好聽好聽,像是大家閨秀的名字,嘿嘿。”小洛見意柔朝他微笑,稚氣未脫的一張臉上立刻多了兩團紅暈。
意柔把那雙大得離譜的軍鞋套在了腳上,又抬頭問道:“小洛,你知道哪里有水嗎?我想洗把臉。”
要想莫將軍注意到她,她必須得收拾出一點人樣。雖然莫將軍肯定不是個好色之徒,但清清爽爽地去見他,總好過這般好似從泥坑里爬出來的模樣。
“有水有水。”小洛忙說,“往前走一里多一點,就有一條小河。我們的軍隊這幾天一直駐扎在這里,都是在那條小河里取水的。”
“那你能帶我去嗎?”意柔客氣地問道。
小洛立刻點點頭。
有了小洛的帶路,意柔很快就看到了那條小河。小河兩岸草木豐茂,與遠處的荒涼貧瘠形成鮮明的對比。
暮色四合,戈壁灘氣溫驟降。意柔掬了一捧寒涼的河水,慢慢洗去了臉上和脖頸上的泥沙。河水沾在手腕的傷痕上,還有些輕微的刺痛。
挽頭發的木簪子早已經不知所蹤,她只好用手指作梳子,抖落了滿頭的細沙,從裙子上撕下一條布,綁住了鴉黑的頭發。
她又不顧河水的冰冷刺骨,把胳膊和小腿都沖洗干凈了。
她做這些的時候,小洛就在一旁直勾勾地盯著她。待她一抬頭,就對上了一雙驚慌羞澀的眼睛。
意柔猛地意識到,在現實世界里,這樣當著男孩子的面梳洗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游戲里的世界是古代,這個年輕的小兵大概連女孩子都沒見過幾個……
她就這么大喇喇地洗了胳膊又洗小腿。
小洛見意柔低頭咬唇,像是害羞,急忙尷尬地笑了兩聲。
可他的目光,再也沒有從意柔的身上離開過。意柔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只好別過臉去看隱沒在群山萬壑間的夕陽。
一天的時間過去了,她總算死里逃生,完成了第一個任務。
可接下來從哪里入手呢?她完全沒了主意,于是只好大膽地問道:“小洛,你知道莫將軍的營帳在哪里嗎?”
“知道是知道,可是……”小洛猶豫了一下說,“剛才將軍吩咐過,任何人不準去打擾他。”
她還有什么理由去見莫將軍呢?回帳篷的路上,她絞盡腦汁地想,也沒想出來。
總不能硬闖吧?只怕手指還沒碰到莫將軍的營帳,就被亂刀砍死了。
就算見到了莫將軍,她除了說些感激的話,還能說什么?難不成要走老套的劇情——以身相許?
她想許,莫將軍還不一定要呢。
走回難民的帳篷前,小洛依依不舍地同她告了別,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
她愁眉不展地在帳篷外徘徊了好一會兒,直到饑腸轆轆,她才想起來,這一天下來,只喝了幾口水,什么東西都沒吃呢。
填飽肚子要緊,她剛想回到帳篷里拿兩塊燒餅,就聽見帳篷里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哭聲。
“我的女兒啊——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意柔趕緊鉆進帳篷里,看見一群人圍著一個年輕的婦人,七嘴八舌地哄作一團。
那個年輕的夫人懷里抱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小女孩全身都在不停地抽搐,口中不斷吐出白沫,已經神志不清了。
“是不是羊癲瘋啊?”
“得趕緊找大夫啊!”
“這種地方哪有大夫啊!”
……
“軍醫!”意柔突然大喊道,“軍中一定有隨行的軍醫!”
年輕的婦人為了不讓懷里的小女兒牙齒抽搐咬到自己,便咬著牙把手放在了小女孩的口中。聽著那一聲聲哀婉的哭聲,意柔蹬著那雙不合腳的軍鞋,飛快地跑了出去。
“軍醫,軍醫在哪里?”她逢人就問,“軍醫在哪里?有個小姑娘在不停地抽搐!”
“軍醫在莫將軍的帳篷里呢——哎——姑娘——你不能進去!”
一個不明所以的小兵剛把莫將軍的營帳指給意柔看,意柔就要往里闖。
“軍醫救命!軍醫救命!”她急得上躥下跳。
“姑娘,別喊了,莫將軍他——”
“讓她進來。”一個平靜冷冽的聲音從帳篷里傳了出來。
他的聲音不大,穿透力卻極強。
攔著她的槍桿一放下來,意柔就一股腦地沖了進去。
“將軍,難民中的一個小女孩在抽搐,都口吐白沫了,請——”
她猛地住了口,別過了身子。
莫將軍的胸前有一道兩寸長的傷口,他正裸著上身,白色的里衣來不及披上,就被意柔看見了。
旁邊一個二十六七歲歲,面相溫潤的軍醫正在給他上藥包扎。
“宋柯,你趕緊去看看。”
“將軍,你的傷——”
“我一時半會又死不了,叫你去就快去。”
那個叫宋柯的軍醫討了個沒趣,匆匆收拾藥箱就離開了帳篷,臨了還不忘瞅了意柔幾眼。
莫云翰不動聲色地披上了里衣,看著意柔瑟瑟發抖的背影。
“對不起,將軍,小女子不是故意——”
“行了,你出去吧。”
意柔剛要邁開腿出去,突然想起了腦海中需要完成的任務。
為受傷的莫將軍包扎傷口。
眼下不正是完成任務的絕佳機會嗎?
她為自己壯了壯膽子,慢慢轉回了身子。
“將軍,讓小女子為您包扎傷口吧。”
她的聲音怯生生的,像是小心翼翼的試探。
“不必了。”莫將軍連眼皮也沒抬一下,“你一個姑娘家為我包扎傷口,不合適。”
“將軍——小女子想報答將軍的救命之恩。”意柔不敢抬頭,但是語氣十分懇切真誠,“還請將軍給小女子一個機會,否則小女子寢食難安。”
隔著一張低矮的案桌,莫云翰漆黑的眼睛落在了意柔的臉上,微微一怔。
洗去了滿臉的泥沙,意柔原本溫婉娟秀的面容就清晰了起來。她的臉上雖然不施粉黛,但是卻有著少女的俏麗素雅,雖不是傾城絕色之姿,也足以讓憐香惜玉的男人心旌搖曳。
“叮——”意柔的腦海中突然響起了提示音。
莫將軍已為你心動一次。
意柔難以置信地抬起頭,這就心動了?她明明什么都沒做啊!
她的內心一陣竊喜。
撬開了莫將軍的心門,就不怕后面的任務完不成。
搖曳的燭光中,莫云翰的棱角變得柔和了一些,身上的冷峻也減弱了三分。他已經把里衣穿好了,可是沒有包扎的傷口還滲著血,雪白的衣服上,染著一大片鮮紅的血跡。
兩人對視良久,莫云翰不帶感情地說:“那你過來吧。”
意柔趕緊邁著小碎步走上前。她不敢再和莫云翰對視了,她總覺得那兩個漆黑的瞳孔像是兩條沒有盡頭的隧道,越看越覺得寒意森森。
她雙膝并攏,半跪在案桌前,伸出微微顫抖的手,解開了他里衣的帶子。
他身上的肌肉就像是最認真的工匠一點點打磨出來的藝術品,緊實流暢,彰顯著一個沙場宿將氣勢磅礴的力量。結實發亮八塊腹肌就像是山巒起伏帶出的曲線,又像是縱橫的溝壑,有著幾分野性的動感。
她的臉紅得發燙,連呼吸的節奏都亂了幾拍。
她不敢再亂想,拿起案桌上的干凈毛巾,輕輕地擦拭著傷口上的血跡。
那道傷口不深,卻很猙獰,下手的人一定對他充滿了深深的仇恨。
擦完傷口上的血跡,整條毛巾已經變得血跡斑斑了。她看著案桌上擺著的幾盒膏藥,不禁一陣頭大。
見她踟躇不動,莫云翰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拿起那盒乳黃色的藥膏說:“這是專門治療刀劍傷的。”
意柔趕緊接過來,挖了一坨在手上,用指腹點涂在傷口處。
莫云翰垂下眼眸,看見意柔烏壓壓的睫羽在臉上投下了兩道細細的陰影。這個距離,他甚至可以看到她秀氣的鼻子上零星的幾點雀斑。
“叮——”提示音突然又響了。
莫將軍已為你心動兩次。
這么快?
他不是個大冰山嗎?為他上個藥就心動了?
“將軍,你——”意柔一時忘記了腦海中的提示音只有自己才聽得見。
“怎么了?”他的表情還是那么波瀾不驚,語氣還是那么平靜。
“——你疼不疼?”
“不疼。”
意柔慌得低下了頭,趕緊把注意力再次放到了傷口上。
上完了藥,最后一步就是包扎傷口了。看來她進入游戲的第一天就很順利,可以一口氣完成兩個任務。正當她喜滋滋地準備扯開紗布給莫云翰包扎傷口的時候——
“我回來了,將軍。”
宋柯好像和莫云翰極為熟悉,連招呼也不打,就大大咧咧地背著藥箱進來了。
他看到眼前的這一幕,有點不知所措。
“哎呀,將軍,你真是的,怎么能讓一個小姑娘亂來呢?”宋柯趕忙上前,一把扯過了意柔手里的紗布,“我來我來。”
說著,他一把推開了呆若木雞的意柔。
等意柔回過神來,宋柯已經用極其熟練的手法把傷口包扎好了。
她欲哭無淚。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啊!
要等到莫將軍一下次受傷,還不知是猴年馬月呢!
“那個小女孩沒事吧?”莫云翰問道。
“沒事沒事,叫我扎了幾針,給救回來了。”宋柯說,“小兒驚懼,很常見的病,估計是白天被那群野蠻的都龐騎兵給嚇到了。”
意柔從這幾句話中聽出,莫云翰雖然征戰沙場多年,手上亡魂無數,可他對待老百姓是很慈憐的。
“你回去吧。”莫云翰重新穿好了里衣,對意柔說。
他對待她,始終沒有什么強烈的情感表達,那兩次心動顯得虛無縹緲,似乎不像是真的。
意柔垂頭喪氣地走出了營帳,心里不停地抱怨著。
夜空已經升起了一輪上弦月,像是掛著意柔心中沉甸甸的愁緒。
至今無一人挑戰成功的地獄模式,她會是那個幸運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