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將近中午,叢欣出門下到地庫,坐進車里,才發現引擎發動不起來,電瓶沒電了。這狀況她同樣習以為常,很平和地下來鎖了車,走到小區外面叫了輛網約車,離開老西門的家往靜安寺去。
車子開到目的地附近,隔窗看見熙攘的街道,寺廟的黃墻金頂,她做管培生時工作過的第一家酒店也在附近。
那是一棟總高四十層的大樓,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建的,比她還大幾歲。剛落成的時候,附近一大片舊式里弄房子還沒拆遷,上海商城和波特曼酒店也還沒造起來,久光百貨和嘉里中心更是很久以后才會出現,它在一片老城區中是絕對的鶴立雞群。
不僅高,而且貴。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段,酒店獨占一棟樓。最早掛的是 Platium View“鉑景”的牌子,算是改革開放之后大陸第一批國際聯號之一,外資管理,豪華定位。樓里安裝了全國第一部直流快速電梯,寬綽的室內標準游泳池,大理石滿鋪、挑空十幾米的前廳,三層樓高的浮雕裝飾墻,玻璃頂室內花園,高區還有 360 度俯瞰城景的西餐廳。
剛開業那幾年,此地只接待外賓和港澳臺同胞。門童一天的小費就頂尋常人家半個月的工資,門口永遠晃悠著換外匯的打樁馬仔、搭訕外國人的野心青年,以及慕名而來開眼界的外地游客和蹭空調的本地居民。后來政策漸漸寬松,不再限于招待外賓,但去“靜鉑”喝喜酒、吃自助餐在本地人心目中仍舊是一件頗有面子的大事情。再后來,面子漸漸成了情懷,只有上了些年紀的人才會把此地當成住宿宴請的首選。
就這樣直到幾年前,大樓業主跟 PV 的合約到期,撤了“鉑景”的牌子,換上瀚雅旗下的商務豪華品牌“瀚岳”。換牌時做了些翻新,略改了室內陳設,總體布局和風格沒動,一切設施也都保養得很好,卻難免有種美人遲暮的感覺。畢竟時光荏苒,周圍五公里半徑內不斷有新的購物中心和辦公樓揭幕,把過去的地標建筑襯得失了色,包括開在里面的老牌酒店也早就不似從前那般輝煌。
過去老百姓總以為五星級就已經是天花板,如今卻又有人告訴他們五星里面還要再細分,從標準五星,到豪華五星,再到精品五星,奢華五星。各種酒店遍地開花,不斷刷新著人們眼界的上限。
如今,此地又將添一名后起之秀,便是彭聰倩約她見面的 EIRA。
新秀此時尚未正式營業。網約車靠到路邊,叢欣下車,便有保安迎上來。她報上彭聰倩的名字,人家對講機里一問,顯然里面已經交代過,很快有人出來接她。
EIRA 是國際酒管集團 PV 旗下的連鎖品牌,主推城市高奢度假的概念。叢欣一路跟著進去,確實感覺設計不俗,只一片竹林,一道影壁,一處水景,便隔絕外面道路喧囂,別有一種寧靜的秩序感。
此時來回走動的都是工作人員,一個個腳步匆匆。當天晚上有重要活動,是新店的開幕典禮,兼 PV 品牌集全球路演的第一站。
叢欣被帶到高區的宴會廳,推門進去,便看見彭聰倩在舞臺側面的總控制臺那里,正跟幾個人開站會。彭也看見她了,沒停下,只微一點頭,示意她過去。
叢欣走到彭聰倩身邊,聽她跟項目組和外包的會展策劃團隊過完最后一遍流程,一直等到彩排開始,彭聰倩閑下來,才開口玩笑:“春晚總導演,這么忙還叫我來?”
彭聰倩穿一件直身黑裙,頭發挽個低髻,沒化妝,看起來有些疲憊,這時瞥她一眼,并不說什么,拿起手機略一翻找,給她發了個文件。
叢欣點開看,是時為在巴黎參加面試和試菜的評審結果,他通過了。
江亞飯店由瀚雅和 PV 合資管理,她當時跟時為說是內推,但這件事她其實不方便出面,是托 PV 市場傳訊部的彭聰倩幫了個拐彎抹角的忙。
再往后翻,是時為的簡歷。上面有照片,那種街邊自助照相亭里八歐一次的兩寸快照。畫中人剪短了頭發,身上穿件白襯衣,一張中規中矩的職業照,卻有種不那么中規中矩的感覺。也許只是因為他沒有笑,下頜微揚,目光平靜,看著畫外的她。
叢欣記得兩人那天深夜在巴黎見面,時為頭發還挺長,顯然特意理了發,簡歷也是按照她的要求好好寫了的,中英法三種語言,從巴黎到尼斯,再回到巴黎,細細交代了法漂幾年的經歷。
是她想要的結果,卻也有些許的意外。
彭聰倩旁觀,說:“人不錯,看起來很會炒菜的樣子。”
叢欣說:“他在瑞士讀的餐管,拿了藍帶大文憑,米其林三星干快五年了,現在是主管……”
彭聰倩聽笑了。
叢欣這才會意,也跟著笑了聲,是那種不當真的笑。
彭聰倩卻沒到此為止,又問:“在法國培訓時候認識的?你就去了一周吧,融入挺快啊。”
叢欣說:“小時候的鄰居,一起長大的,我純幫忙。”
彭聰倩說:“光屁股朋友長大了也不是不能光屁股在一起玩。”
叢欣意外,倒不是因為話說得太葷,而是兩人之間對話的走向。
她跟彭聰倩做管培生的時候就認識了,到現在整整十年,一直沒斷過聯系,但從來不是那種會約逛街、討論男朋友的關系。再細品,又覺幾分陰陽怪氣。
她看彭聰倩,彭聰倩也轉頭看向她,并不解釋。
叢欣忽然明了。她即將調任江亞飯店做副總,消息還未公布,彭聰倩已經知道了,而且并不贊同她的決定。
兩人不約而同地靜下來。
叢欣沒說什么,卻也不太意外。彭聰倩在 PV 大中國區市場傳訊部工作,已是總監級別,人脈頗廣,消息靈通。而她自己的這一次調任也的確算不上什么美差。
過去那幾年,她派駐天南海北,既有功勞也有苦勞,再加上鄭徽對她一向是青眼有加的態度,周圍人都以為她接下去會上個好項目,去‘瀚臻’或者“有朋”,就算都不是,起碼也該接一家五星級新店升總經理,刷新瀚雅旗下奢華酒店“最年輕店總”的記錄。結果,上面卻要她換一家店繼續做副總,而且還是在久負盛名,定位尷尬,形勢復雜的江亞飯店。
對于這個決定,叢欣沒什么可說的。
還是彭聰倩不甘心,又開口問:“你知道那個位子都有哪些候選人嗎?”
叢欣點點頭,她知道。
雖是合資管理,江亞飯店關鍵崗位的高管一向都是 PV 的人,這是第一次由瀚雅派駐副總,上面自然重視,推舉出來的候選人每一個都比她更有資歷。
“那為什么最后定了是你?”彭聰倩又問。
叢欣答:“因為只有我,PV 和瀚雅兩方面都投了贊成票。”
彭聰倩明知故問:“你覺得是為什么呢?”
叢欣倒很坦率,答說:“因為我看起來最沒用。”
PV 旗下酒店的高級管理人員有三種,外國人,港澳臺同胞,若是中國大陸人,至少也要有海外教育和工作背景。而她,哪一種都不是。
至于瀚雅,就像所有大國企一樣,講究論資排輩。叢欣的年紀以及那點經驗,都還遠不夠看。
“這不是挺聰明的嗎?”彭聰倩揶揄,卻又忽然自我懷疑,既然對方什么都知道,自己想說的是否還有意義,靜了靜才問,“你覺得他們希望你成功還是失敗?”
叢欣笑了,沒說話。
她清楚自己的處境。
PV 一向強勢,合資管理已經是特例,此次讓出運營副總的位子更是情非得已。她履職之后,估計得不到多少支持。甚至可以說,他們在幾個候選人中挑了她,就是為了看她敗走江亞。
彭聰倩又問:“那你覺得你會成功還是失敗?”
叢欣仍舊笑著,還是沒說話。
她同樣清楚市場和行業的現狀,去年旅游業復蘇,各家酒店集團的報表出來,都在說營業額平了疫情前,但經濟形勢擺在那里,接下來兩年的預期并不好。而這就意味著在面對一堆辦公室宮斗的同時,她很可能也拿不出漂亮的業績證明自己。
彭聰倩知道她是懂的,接著問:“你們鄭總什么態度?”
叢欣臉上笑意還在,回答:“又是一次新挑戰。”
彭聰倩只覺可笑,說:“Glass Cliffs,知道這個詞嗎?”
叢欣點點頭,她知道。對女人來說,世上到處都有玻璃天花板,但偶爾也會遇到一座玻璃懸崖。上面忽然交給她一項似乎注定要失敗的工作,或許因為她更能應對危機,也可能只是因為別人都不想做。
彭聰倩繼續道:“這不擺明了拿你當祭品,要是做壞了,你之前立的功統統歸零,短時間內別想再往上走。”
“萬一做好了呢?”叢欣卻反問。
彭聰倩輕嗤,回:“獎勵你永遠留在江亞當副總。”
叢欣聳肩,好像并不認真,說:“我都行。”
這話簡直就是她的口頭禪,彭聰倩根本不信,說:“還是又有什么秘密不能講?”
叢欣順著她說:“不能講你叫我怎么講?”
彭聰倩無聲念了個 f word,又道:“還有你那個光屁股朋友……”
“怎么了?”叢欣問。
彭聰倩說:“你跟他說過他的前任是怎么走的嗎?”
叢欣沒有回答。
那只是一個極其短暫的空白,但彭聰倩捉住了,看著她問:“所以你才安排他面試?算是你在餐飲的自己人?”
叢欣無縫銜接,又回到原先不太認真的態度,說:“嗯,我從法國招個西餐主廚過來陪我演諜戰劇。”
彭聰倩卻不與她玩笑,只是道:“別說我沒警告過你。”
叢欣微笑,說:“知道啦,謝謝。”
語氣真心實意。
彭聰倩放棄了,叢欣這個人,她從沒琢磨明白過。
有那么一會兒,兩人都沒再說什么,只是靜靜望向宴會廳。
前排位子上放了名牌,除去政府官員、明星、VIP 客戶以及駐滬總領事館的人,余下便是 C 字頭的高管,其中有不少是她們都熟悉的,PV 中國區 CEO 藍道·奧森,CDO 葉縝,還有瀚雅集團的副總裁鄭徽也作為貴賓出席……
開場音樂聲忽地響起,男女主持已經換好禮服,上臺走位,對串場詞。
叢欣這才發現男的她認得,也是跟她們同一批的管培生,一個叫谷燁的,這時候化了全妝,粉底眼影唇彩一樣不缺,身上穿一套深灰色西裝,白緞子領結系得一絲不茍,劉海吹了造型,怕亂了,用一串兒迷你爪夾固定住。
這情景似曾相識,叢欣笑問:“怎么還是他做 MC?”
彭聰倩答:“不是有句俗話么,一個行業開始走下坡路,最先離開的就是美人。十年了,就這么一個吳彥祖。”
叢欣大笑,忽然說:“你還記得從前嗎?”
彭聰倩看她,點點頭。
PV 集團中國區上一次類似規模的大活動是在十年前,“靜鉑吳彥祖”是谷燁當時的綽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