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千程
結束一周的培訓,叢欣回國。
起飛時,巴黎還在下雨,五月份的天氣蕭瑟得好像初秋。十個小時的飛行之后,航班在首都機場盤旋下降,已是第二天中午。舷窗遮陽板打開,三千米云層上方驕陽燦爛,仿佛一夜入夏。
再從北京轉機去長白山,又回到春天。當?shù)氐难┘疽呀涍^去,沿途一片蔥蘢的綠意。那一帶多的是滑雪場,在各種旅游宣傳軟文里被稱作“東北小瑞士”。但真要是在網上搜“東北小瑞士”,結果起碼出現(xiàn)十幾個不同的地名。所以,準確地說,也就只是“東北小瑞士”之一。
從機場到度假村不過二十分鐘車程,很快便看到白樺林中一片阿爾卑斯風格的建筑群,尖頂、紅磚、木格子老虎窗。兩萬八千平的占地面積,兩百零一間客房,毗鄰一處賽級滑雪場。主樓,別墅,室內外湯池,親子兒童樂園,商務會議中心……叢欣熟悉此地每個角落,以及這里面的每個員工,從總經理到清潔工,她都認得。
其實前后就待了一年多,也是從籌開做起,但跟她過去接過的幾家酒店又有些不同。
這家度假村建成已經多年,前年經法拍被收購,業(yè)主換了,跟著也換了酒管公司,掛上瀚雅集團旗下的高端度假線“瀚森”的招牌。
像從前的許多次一樣,她到此地履職之前,集團公司負責酒店管理業(yè)務條線的副總裁鄭徽找她談話,玩笑說:“過去都是一張白紙,你已經畫得輕車熟路,但是這次,要上難度咯。”
她也確實感覺到了壓力。
此地的總經理姓祁,氣宇軒昂的一個中年人,走的也是一種常見的總經理 style,開口便是各種管理學術語,什么合成謬誤,什么幸?;糜X,最后以一聲意味深長的感嘆結尾,說:“管理啊,嘖,它是門藝術……”
這個風格的總經理自然是白天坐辦公室,晚上敬酒,跟業(yè)主代表以及地方上搞好關系,運營上的問題都交給副總去看。
而叢欣便是那個副總。
這座度假村是在房地產輝煌時期落成的,硬件極盡奢華,管理也極盡粗放,反正當時的業(yè)主也不指著運營掙錢,光是地產估價增值的部分就已經足夠他們在資本市場上收割一波了。直到幾年之后經法拍易手,各種關聯(lián)方的 VIP 賬戶余額仍舊沒清完,還有原本的老員工,遺留問題一堆。先交付驗收,翻新裝修,來回搓磨各種細節(jié)。再到調整組織架構,推瀚雅的管理模式和服務標準,開舊人,雇新人。
不夸張地說,此地就像是她一手一腳搭起來的一個家。但這樣的家,她已經有過許多個。
恰如集團的 slogan,山水千程,歡迎回家。叢欣開始工作之后的那幾年,正趕上經濟快速增長,消費升級。瀚雅在各地開新店,她也隨著集團版圖的鋪開到處跑,平均一年半換一個地方。
甚至就連這個“一年半”的時長也有講究——籌開至少需要半年,開業(yè)之后一年才能申請星級評定,加起來剛好就是一年半。她總是可以用這一年半搭建起一個“家”,并且確認它符合 ISO9001 質量管理認證體系的標準,然后離開,再換一個地方,從頭來一遍。
這一次也是一樣,她培訓回來,就是準備要走的。
隨后那幾天,她完成剩下的交接工作,處理完最后一起投訴,再去人事部辦了調崗的手續(xù)。
臨走之前,同事給她搞了一個頗為隆重的歡送會,花房扎了鮮花,餅房做了蛋糕,餐飲部開了香檳,前廳、禮賓和房務部所有不在崗的都來送她,大家一起站在度假村門口的招牌下面合影。
有人跟她打聽,說:“叢經理接下來是要去‘有朋’了吧?”
叢欣笑笑,不予置評。
也有人說:“不可能,叢經理一直做奢華級,這回肯定是要去集團總部做‘瀚臻’的籌開?!?/p>
叢欣還是笑笑,并不否認。
上上下下都知道她是鄭徽的人,一向鄭總指哪兒,她打哪兒。他們說的恰是眼下鄭徽手上最大的兩個項目?!板椤钡牡谝患业晟性诨I備中,卻是集團定位最高的奢華品牌?!坝信蟆笔侵卸松搪眠B鎖,她要是去了,應該能離開一線,直接去做區(qū)域管理。而且,此類新型生活方式酒店這幾年炙手可熱,內部外部大筆資金投入,預算充足。反正不管把她調去哪一個,都是順理成章步步高升的陽關大道。
但人事令還未公布,叢欣也無從解釋。
至于她真正的去向,這時候應該只有總經理知道。
搭檔一年多,祁總對她很滿意,從籌開到試運營再到星級評定,最難搞的階段都讓她挺過去了,此后太太平平坐江山即可,簽調令的時候爽快地放了人,這時也不明講,只是笑說:“小叢是上海人,女孩子嘛,還是該回家去。二十幾歲專心拼工作,現(xiàn)在年紀也不小了,是時候把個人問題解決一下。”
像是在替她惋惜,又覺得也挺正常,安慰她想開點,適時調轉人生方向。
旁邊人笑起來,叢欣也跟著笑,走完場面上全套流程的廢話。
度假村派了車送她去機場,臨走之前,眾人隔著車窗跟她道別。
祁總說:“小叢有空回來看看?!?/p>
同事也對她說:“叢經理,有空回來看我們??!”
“一定?!彼Υ穑踔?,朝大家揮手。
隨車的除了司機,還有禮賓部的胡凱倫,說是幫她拿行李。其實她總共就一大一小兩只行李箱,這幾年到處跑,早已習慣膠囊衣櫥、斷舍離生活。宿舍里的東西,凡要留的打包發(fā)快遞寄去上海,剩下的都送了人。
小胡二十出頭,東北人,當?shù)卮髮W酒管專業(yè)畢業(yè),就是她面試進來的,人長得帥,性格活絡討喜,入職剛滿一年。平常跟她處得也挺好,大家都住員工宿舍,有時一起騎車去附近鎮(zhèn)上逛街、看電影、吃東北菜,再頂著長白山格外清晰繁密的星空,一路騎車回來。
等到了機場,小胡麻利地推車,陪她辦票,幫她托運行李,又一直送到安檢入口,最后才對她說:“叢經理,您到了上海,要是有合適的機會,記著我啊……”
叢欣聽著,意外,也不意外。他們做酒店這一行的,過去都想往大城市跑。只是這幾年很多人的想法開始變了,覺得大城市工作強度大,生活成本高,收入又未必能多多少。
小胡像是能猜到她的意思,接著說:“這里輕松是輕松,但是……”
叢欣笑,打斷他說:“行,我記著了。”
“有空回來看我們啊……”小胡也這么對她說。
“一定?!眳残肋€是同樣的答復。
心里卻知道自己多半不會再來了。酒店就是這樣,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腿巳绱?,員工也一樣,來了便是來了,走了也就走了。不管是跟過的總經理,還是平常玩得好的同事,過段時間,自然相忘于江湖。
航班落地已經過了午夜,叢欣拖著兩個箱子走出航站樓,戶外潮熱的空氣讓她聞到了江南初夏的味道。
排隊打車,進城,過江,回家。出租車司機跟她確認目的地小區(qū)的大門開在哪條路上,她反應了一下才想起來。等到人站在家門口,又發(fā)現(xiàn)指紋鎖早已經沒電了。
這種事不是第一次發(fā)生,她給母親張茂燕發(fā)了條消息,然后熟門熟路地去物業(yè)值班室借了個外接電源,充上電,開門進去。
房間里有股滯悶的氣味。她放下行李,開窗通風,沖了個澡,倒頭便睡。
不知是因為回了家,還是最近積累的疲勞,這一覺睡得格外深甜,醒來時懵然不知身在何時何地。天已經大亮,窗開著,潮濕溫軟的微風吹動紗簾。那感覺如此熟悉,無需思考,便可以排除她曾經住過的許多地方,直接回到小時候,某個夏天來臨之前稍有些暑意的日子。美好,寧靜,空無一人,就像是網上說的那種中式夢核,只一個畫面便把人拉進久遠的記憶里。其實也沒什么可怕,叢欣甚至來不及看清任何東西,卻還是逃也似地清醒過來。
手機正在床頭柜上震動,她翻身過去看了看,屏幕上一連串的新消息提醒。
最近一條來自胡凱倫,用的是他的私人微信,頭像卻還是度假村統(tǒng)一拍的職業(yè)形象照,一身金鑰匙制服,年輕英俊的臉上掛著十足陽光的微笑,對她說:【叢經理,到上海了嗎?您寄出的東西今天派送。
叢欣道了謝,對面立刻回過來一句:【您客氣,應該。
以及一個愉快的 emoji。
往下翻,接連幾條都是張茂燕發(fā)的:
【???你是今天回?
【我走之前好像是聽見提醒電量低來著,忘記換電了
【哈
叢欣直接回:【你女兒在樓道蹲一晚上。
那邊沒理她。
叢欣習慣了,再翻到下一條,是時為的外祖母沈寶云,老人家本地郊區(qū)口音,拼音不利索,發(fā)了條語音來問:“欣欣啊,出差回來了嗎?哪天休息,過來吃飯呀。”
叢欣微笑,翻了個身趴在床上,也回了條語音,親熱地叫了聲“外婆”,說:“我馬上要去新單位報到,等值班表定下來就去看你們?!?/p>
她沒提時為工作的事,因為巴黎那一夜見面之后,他再沒找過她。她根本不確定他會不會去參加試菜和面試,或者會不會干脆連獵頭的電話都不接。以她對他的了解,時為這個人,絕對干得出來。
拉到最后一條未讀信息,來自彭聰倩。
只一個定位,顯示在靜安 EIRA 酒店宴會廳,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解釋。
叢欣發(fā)了個問號過去,對面隔了會兒才回:過來聊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