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鉑2014
那是 2014 年,叢欣大學畢業,通過校招,進入瀚雅集團旗下的酒管公司做管培生。當時恰逢瀚雅與 PV 開展戰略合作,她那屆的培訓和輪崗都是在“靜安鉑景”做的。
那一年,“靜鉑”已是開業二十多年的老店,裝修和設施略顯陳舊,但論管理和服務,仍被視作酒店行業的黃埔軍校。七百五十間客房,兩千多平米的會務中心和宴會廳,每天二十四小時提供六種不同風味的餐飲服務,各部門員工加起來超過一千名。從這座龐然大物里走出去的房務經理、前廳經理、行政總廚、銷售總監乃至總經理遍布全國。
當時與叢欣同批參訓的總共有二十幾個人,幾乎都是應屆畢業的大學生。先脫產上課,再輪崗培訓,每天一起上班下班,進進出出,頗有幾分同學情誼。
在那二十幾個人當中,她第一個記住的就是谷燁。
那是培訓開始的第一天,一班人坐在“靜鉑”商務中心的大會議室里。門推開,外面又進來個男人,樣子高大英俊,頭發吹得一絲不茍,一身制服西裝在他身上顯得尤其妥帖,雖然看著年輕,但舉手投足自帶氣場,進門之后便一一與人握手,一邊握一邊說:“你好,我叫谷燁。你好,谷燁。你好……”
所有人目光都在他身上,只當他是靜鉑的什么高管,來給他們上課,握手也握得格外虔誠。
直到他握完一圈,找了個空位子坐下,其余人才反應過來,他跟他們一樣,也是來參加培訓的。
“哇,你好高啊。”旁邊一個女生與他攀談。
谷燁笑笑,點頭,說:“我一八五。”
那個說話的女生就是叢欣認識的第二個同學,名字叫邱嶺。
人力資源和發展規劃部的培訓師隨后進來,讓一桌人挨個兒自我介紹。那女生最先舉手,騰一下起來,站得筆直,開口卻是肉眼可見的拘謹。
“大家好,”她說,“我是來自靜鉑房務部的邱嶺……”
其他人都有點意外,再往下聽,才知道在座的并不都是應屆畢業的大學生。邱嶺看上去也就二十出頭,卻是技校出來的,已經工作了好幾年,業余時間自考拿了大專文憑,又專升本,再借著 PV 推出的一個新政策才加入了管培生計劃。那新政名叫“ReJoin”,重新出發,凡是在職員工都能申請。但門檻也不低,除了學歷之類的常規要求之外,還要至少連續兩年 Excellent 的評分。培訓師說,邱嶺是成功申請的第一人,也是他們這一屆唯一的一個。
第三個給叢欣留下深刻印象的同學,便是彭聰倩。
邱嶺說完之后,剩下一桌人依次自我介紹。當時酒店管培生已經開始不值錢,他們大多來自一般般的學校,旅管,酒管,或者干脆就是不相干的專業。叢欣畢業于一所 211,在此地已經可以算是名校。輪到彭聰倩,大學名字報出來,會議室里更是起了一陣唏噓。
當面除了贊美,也不好再多說什么。過后才私下議論,有人說,英國本科,法國私立碩士,光學費少說幾百萬,怎么這么想不通,跟我們一樣到這里來掙三千五的工資?也有人感嘆,網上說今年應屆畢業生突破 700 萬,就業形勢嚴峻,沒想到竟然差到這種地步了。
議論來議論去,又生出一些懷疑,猜她這學歷背景是不是摻了點水分。直到幾周培訓下來,才發現人家水平是真的不一樣。各種理論知識,系統操作,乃至課后的案例分析、小組作業、辯論比賽,彭聰倩都是碾壓式的存在。
這樣的人只要稍微隨和點,必然是受歡迎的。只是彭為人說不上高傲,卻總有一點距離感。其他培訓生每天約了一起來一道走,中午在食堂坐一桌吃飯,唯她獨來獨往。
有人下班路上看到她去地庫,晴天開一輛黑色轎跑,雨天開灰色 SUV,據說是因為潔癖,灰色濺上泥點不顯臟。車本身的價值倒還是其次,靜鉑當時的停車費是一天一百二,再加上油費,管培生那點工資差不多沒有了,整一個付費上班。于是又生出新一輪關于她家境的猜測,只谷燁見慣不怪,他對各種奢侈品如數家珍,從第一天起就看出她穿戴不俗,有事沒事便湊上去套套近乎,可惜彭不大理會。
叢欣跟彭聰倩真正熟悉起來,也是在脫產培訓結束,輪崗開始之后了。她們倆被分在一組,去了房務部。
那一年培訓項目的負責人是當時“靜鉑”的 DGM 葉縝,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葉總不是港澳同胞,也不是新加坡馬來西亞的華裔,純純中國大陸人,且是女性,能在這個年紀坐上二把手位子,在那時候的國際聯號酒店里實屬少見,更不必說是“靜鉑”這樣的規模。
至于“靜鉑”當時的總經理,是一個名叫亞瑟·佩里的英國人,倒是國際聯號標配的總經理,白人中年男性,儀表堂堂的那一種。
“靜鉑”日常運營由副總葉縝完全負責,重大管理事項才需匯報到亞瑟·佩里那邊。下面人私底下管亞瑟叫“阿 Sir”,而葉總叫“大當家”。兩個稱呼,乍一聽其實已經很難分清楚到底誰當家作主。
叢欣第一天到房務部上班,葉總來給管培生講話,說房務部是一家酒店的靈魂,不光客房的打掃,布草流轉、客衣洗滌、花房、綠植,乃至公共區域的清潔和蟲控,也都是房務部的職責所在。
但真到了上手的時候,第一項學習內容仍舊是做房。所謂做房,其實也就是打掃房間,包括但不限于鋪床、除塵、刷馬桶。
房務部經理讓邱嶺做示范,從三敲三報開始,確認無人之后,刷卡進入,關門開始工作,先清理垃圾和客人遺留的物品,再清潔家具、電器、餐具、衛浴、吸塵,更換布草,補充備品。一通操作行云流水,尤其做床,邱嶺一人完成,掐秒表只需三分鐘不到。
經理說:“邱嶺是在行業技術比武上得過獎的。”
邱嶺自謙,說:“我跟最快紀錄比起來還差一點。”
叢欣的母親張茂燕從前在江亞飯店客房部工作,也說過類似的話。
叢欣知道,這是個挺反常識的現象,房務部幾乎都是女職工,但行業技術比武上的紀錄保持者卻總是男的。要說奇怪倒也不是,酒店的大床寬度動輒兩米、甚至兩米二,被套和床單尺寸更大,以最快速度更換床品是個絕對的體力活。像邱嶺一米六出頭的身高,很多動作需要踮著腳全力以赴。同樣的操作,對男性來說相對輕松。但這個崗位收入又很有限,他們要么很快升職,要么轉崗離開,能長久留下來的大多是上了些年紀又沒學歷的阿姨。
做房之后,是查房。經理戴白手套,門框、畫框、電視機頂上,到處抹一遍灰塵,打開室內各種電器設備看是否正常運作,房間里配的雜志和書籍每一本都要翻一遍,酒杯對著光源尋找指印,再看所有織物是否齊花齊縫,紗簾全部關閉,貓眼閉合,有時甚至還要用紫外光電筒,檢查事先做下的隱形標記是否被擦除。
看過全套示范,便是實踐。
既然選擇來酒店做事,培訓生們早就打聽過各個部門的工作內容。前廳部要三班倒,還是受氣包,路過的狗都能罵兩句;餐飲部節假日工作量巨大,大半天沒有坐下的時候;銷售部無論宴銷還是房銷都要跑客戶,端午節賣粽子,中秋節賣月餅,圣誕節賣平安夜套票;房務部要做些什么,自然也心知肚明。但再怎么說他們也是管理崗,本以為只會學習查房的流程和標準,當真要從鋪床、刷馬桶、撿地漏蓋子上的毛發學起,還是讓他們覺得有點難以置信。
那天,彭聰倩站在客房衛生間門口,開了燈,看著里面的抽水馬桶,久久沒動。
叢欣問:“干嘛呢?思考人生?”
彭聰倩回答:“嗯,我在想,我爸媽要是知道我在干這個會說什么。”
這是除去平常打招呼,以及上課時必要的交流之外,兩人第一次對話。
叢欣笑出來,走進衛生間,解鎖手機選了一首歌外放,然后戴上橡膠手套,開始打掃。
彭聰倩一直記得那首歌,是瓊·貝茲的《五百英里》。
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
如果你錯過了我那趟火車,你應該明白我已經離開……悠遠平靜的歌聲在大理石圍成的房間里混響,與眼前的情境形成奇異的反差。但就是在這音樂里,她和叢欣一起把馬桶刷完了。
那段時間,管培生中已經陸續開始有人交辭職信。
大學生初出社會求職,多少有些病急亂投醫。很多人之所以選擇這份工作,只是看中瀚雅集團的名頭——國有大企業,數一數二的行業排名。而且,招聘崗位也號稱是管理培訓生,學著外企的樣子給培訓項目起名字,什么探索者,什么事業家,什么 rising star。PV 管他們的管培生叫 Xplorer,瀚雅就叫“千程計劃”,總之都寓意前程遠大。
真到了輪崗的時候,才漸漸發覺不對。交信走人的那些,有說受不了值大夜班的,也有說家里不讓做服務行業的。剩下沒走的偷偷吐槽,說一入酒店深似海,一問工資三千五,名曰“管培生”、“儲備干部”,其實不過就是個勞動力蓄水池,管你學歷本科還是研究生,不會有人真以為學酒店管理就是讓你管理酒店的吧?統統從一線做起,前臺、客房、餐飲都要學,哪個部門缺人就去哪兒,說是晉升迅速,但錢少事多三班倒,正常人做不了兩年也就辭職跑路了,根本談不上什么長期成長,要不是今年工作特別難找,自己才不會來干這個。
連帶培訓項目的負責人,副總葉縝,也被一并罵了進去。
葉總入行早,是經歷過好年景的。那還是千禧年之前,“靜鉑”風華正茂,酒店也還算是個風光的行業。當時 PV 這樣的國際酒管集團搞校招,都是去名校,對英語水平要求尤其高,而且不光看成績,還要挑長相、儀態、談吐。這樣選出來的人,待遇自然也不一般,薪水高,福利好,工作環境體面,入職便是為期三個月的脫產培訓,課程包括品酒、西餐禮儀、藝術鑒賞,而后還有全球總部參觀、海外輪崗。現如今,所有這些都一減再減,脫產上課壓縮到了一個月,輪崗只在本地的“靜鉑”,海外學習徹底取消,唯一一項被原汁原味地保留下來的,就是要去房務部學習刷馬桶。
有人猜測其中深意,玩笑說,葉總那個時候也是從房務部刷馬桶開始的,所以也一定要他們刷,既然自己淋過雨,那就必須把后來人的傘撅了。
如此一來,仍舊選擇留下的人面子上便有些不好看,似乎走投無路,上趕著要做這刷馬桶的活兒。
只邱嶺不在乎,給大家細細算賬,說:“一樣工資三千五,別的公司沒宿舍,在上海租房就算合租也起碼要一千多塊錢,通勤三百,吃飯六百,水電煤氣寬帶一百,還有買衣服、買日用品的開銷。在酒店上班就不一樣了,員工宿舍四人一間,食堂一日三餐加宵夜,干凈又衛生,而且還發制服。每個月工資、加班費、各種補貼打到賬上,純純就是收入,說是三千五,起碼相當于別處六千以上。”
這話叫別人聽了,大多嗤笑不屑。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在大學畢業之后還跟一幫外地來實習的技校生一起住四人宿舍,頓頓吃職工食堂,更不會像邱嶺一樣,哪怕休息天也穿著酒店發的衣服和工作鞋,背個印“靜鉑”Logo 的無紡布袋子進進出出,甚至撿客人開封但沒用完的洗發水沐浴露回去用。
這么笑的人中也包括谷燁,他之所以留在此地工作,理由是另一個極端,就因為樣子實在光鮮,哪怕工資低,也值了。
當時,他已在前廳部實習了一段時間,每天西裝皮鞋、美式油頭,迎來送往多的是時髦人,尤其碰上總經理亞瑟·佩里巡樓到前廳,他總要過去社交一番。兩人站在一起,好看得像商務廣告。有一次被人拍照發了微博,在網上一時名噪,他還得了個綽號,“靜鉑吳彥祖”。此后,便常有人特地來大堂吧點一杯八十八元外加百分之十五服務費的咖啡,就為一睹芳容。
由此,谷燁自認為特別適合做這一行,常說自己也不是找不到別的工作,但要是讓他坐格子間里對著電腦碼字填數做 PPT,他半天都熬不住。
至于彭聰倩,仍舊是他們當中最匪夷所思的一個,留學回來,讀的還是名校,不知道為什么流落到這里,輪崗干了一陣還不走。
谷燁平時還是很喜歡找她問這問那,這時候也不忘套套近乎,叫她的英文名字,認為自己的情況跟她差不多,說:“反正家里也不指望我掙多少錢,你說對吧,Cecile?”
彭聰倩根本懶得解釋,只抬眼看了看叢欣,直接把問題丟給了她:“你為什么來這里工作?”
叢欣給了個極其簡單的答案,說:“我喜歡旅游,酒店這行挺適合我的,以后派我去哪里駐店,我就去哪里玩。”
“瀚雅只在國內有店,你真想被派到外地去啊?”谷燁是典型的上海人思維,去外國工作是可以的,但外地不行。
叢欣也不解釋,笑笑就過去了。
但這話她不是第一次說,彭聰倩也不是第一次聽,這時候重復一遍,多少顯得有些不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