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不長不短,叢欣沒再等他的答案,對他說:“我來出差之前,剛去看過外公外婆。”
“朱師傅他們好嗎?”時為問。
外公是他的外公,但他習慣叫朱師傅。倒是她,總是管二老叫外公外婆。
叢欣說:“外婆身體還好,外公前段時間感冒,咳嗽了總有個把月。醫生說老先生年紀擺在這里,不能像年輕時候一樣由著性子來。他倒也聽勸,自己下決心把煙戒了。”
這話叫時為意外,過去勸朱師傅戒煙,朱師傅總翻臉,說我一輩子就這么一個嗜好,堅決不戒。這回突然戒了,像是突然服了老。其實不服老才奇怪,八十五歲的人了。時為忽然意識到一個事實,他跟老人總是報喜不報憂,原來老人對他也一樣,每次視頻都說過得很好,身體很好,一切都很好。
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像是為了叫他放心,叢欣轉而說起自己:“我就快調回上海了,以后可以常去看他們。”
“你原來是在哪兒?”他明知故問。
“長白山。”她回答,“去年年初過去的,接手集團收購的一個度假村,我在那兒做 DGMdeputy general manager。”
“升挺快啊。”他真心地說,聽上去卻還是像揶揄。
她倒也不在乎,自嘲:“都是拿加班換的。”
他說:“副總可是管理層。”
“什么呀?活在監控下面的都是一線。”她仍舊自嘲,再添上細節,“碰上旺季或者大活動,人手不夠,管你是什么 Manager,鋪床、跑菜、對賬單、給 VIP 客人切水果燙衣服、幫禮賓部開電瓶接駁車,忙起來都要干的。”
同在款待業工作,他其實也差不多,想起過去的幾年,難免有些感慨,面上卻只是說:“這么拼啊?”
她也只是笑答:“以酒店為家,以家為酒店。”
是兩個人都熟悉的古早口號,二十多年前在江亞飯店地下室的員工食堂和休息室里隨處可見。
電熱水壺里的水已經燒開,藍燈滅了。他這才回神,撕掉杯面的包裝,揭開蓋子,把沸水倒進去。
然后重新蓋好,放到她面前。
“當心燙。”他對她說。
她忽然問:“你記不記得從前?”
他反問:“多前的從前?”
“幼兒園那會兒。”她說。
他輕輕笑了聲,覺得這時間線推得有些荒誕。
但她還是開始回憶:“有一次,我趴灶臺邊看煤氣灶上熱著的菜泡飯,用勺子舀一點嘗了嘗,溫的,就以為那個鋁制小鍋也是一樣的溫度,直接上手拿……”
這下他真的笑起來,意外自己真的記得。
那時候他們是鄰居,兩家合用一間廚房。兩個人都才五六歲,她傻不拉幾的給燙到了,喊痛,還哭,又不敢叫大人知道。是他抓住她的手去沖自來水,然后發現夏天樓頂水箱里的水給曬得可以直接洗澡。也是他想了個招,從冰箱里拿只生雞蛋給她握著,等到變成常溫,再換一只冰的。忘了痛,又開始樓上樓下胡天野地地玩。也不知怎么折騰了那些蛋,后來外公做飯,敲一只蛋,再敲一只蛋,每一只都散了黃。
等面熟的兩分鐘,兩個人都沒再說話,直到他把塑料叉子遞給她,帶著一種只有他們知道來由的嘲諷又說了一遍:“當心燙。”
她接過去,揭開蓋子,吃了一小口,在氤氳的水汽中笑了,說:“聞著好香,小時候聞到這種味道,總以為能有動畫片里吃到美味的那種……炸開煙花的特效。”
話說得有點傻,時為卻被觸動,恰如曾經信誓旦旦要做的職業,如今只剩淡淡的厭倦。他不想深談,只笑了笑,提醒:“這是方便面。”
腦中還是關于那個暑假的記憶,他們一起趴在床上看電視,中午一起圍著小桌吃飯,學著《中華小當家》或者《食神》里的片段裝模作樣。
他忽然想,叢欣這個人就是有這樣的本事,無論多久沒見,幾句話便可以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好像從來沒分開過似的。
又或者,只是因為他們之間的關系比較特殊,屬于那種不太需要維護,說不上有多近,但也永遠不會太遠的,親情。
他不確定究竟是哪個原因,便只是低頭吃面。從下午到現在,看的、聞的、碰的都是食物,直到這時才漸漸緩過胃口,只覺饑腸轆轆。
她忽然問:“你在這兒干得怎么樣?”
他說:“還行。”
她又問:“畢業出來最早是去了尼斯吧?聽外公說過,那家餐廳也很有名。”
他說:“再有名也是做學徒,每天洗牡蠣開牡蠣。”
她說:“心已經像刀一樣冷。”
他茫然看著她。
她問:“大潤發殺魚那個梗你沒聽過?”
他還是不懂。
她搖頭,評價:“你跟國內都脫節了。”
他說“哦”,根本無所謂,低頭繼續吃面。
而她繼續問:“然后就來了巴黎?”
他對著紙杯點點頭。
她低眉看著他的手,那上面有些許細細傷痕,愈合之后變成比周圍皮膚稍淡的顏色。在廚房做事的人,多多少少都有。
“在巴黎幾年了?”她問。
“差不多五年。”他回答,幾口把面吃完,往后靠到椅背上,手收到桌面下。
“現在在這里有女朋友嗎?”她又問。
他抬眼看她,反問:“什么叫這里有?”
她沒解釋,只是笑了,說:“我跟外公外婆打聽過,外公說不知道,外婆說你沒有。”
他說:“那就是沒有吧。”
她看著他,短暫停頓之后,才又開口問:“那你考慮過回國工作嗎?”
這一問像是對前面那一問的解釋,他沒回答,等她說下去。
她繼續:“我知道你們這里的 sous-chef副廚拿到一筆投資,準備跳槽出去自己開店了,下面各臺的主管都在競爭這個位子。幾個人里面,你最有資格,但其實餐館老板已經在看外聘的人選。就算不是外聘,最后晉升的也不會是你。”
他忽然笑了,調開目光又再回轉,問:“你怎么知道的?”
“通過獵頭了解的。”她回答。
差不多等級的餐廳不過那幾家,專做這一行的獵頭更是一只手就能數過來。同在高端款待業的圈子里,她能打聽到,也不奇怪。
“為什么不會是我?”他又問。
她還真給了他解釋:“他們需要你在 chef de partie主管廚師,負責一個分臺。這個位子上,而且你還能兼臺,多好用。升你做了副廚,少一個干活的人,還讓你多了跳槽的資本。”
時為說:“這就是管理層的思路嗎?”
叢欣說:“你懂的。”
對話的氛圍似乎一瞬就變了,從問候家人、回憶幼兒園到工作面試,甚至就連之前問候家人、回憶幼兒園也成了某種談話的技巧、鋪墊的過程。
他終于知道她為什么忽然出現在這里,深夜,巴黎,他工作的餐館。她是來找他面試的。
時為覺得幾分好笑,也不兜圈子了,直接問:“是哪家招人?”
叢欣也跟他實話實說:“江亞飯店,西餐廳主廚,現在的主廚要去另一家新店升行政總廚,人要得很急,很好的機會。”
“江亞飯店?”雖然已經有了猜測,這個答案還是叫時為意外。那地方從地下室到樓頂天臺,簡直就是他們小時候的游戲場。
而叢欣只是看著他,點頭確認。
時為頓了頓,又問:“你這次調回上海,也是去江亞飯店?”
“對,”叢欣回答,“還是做 DGM。”
時為笑了,說:“那要是我去了,你是我領導?”
叢欣也笑起來,糾正:“這個位子匯報給行政總廚,而且你知道的,廚房有廚房的規矩,DGM 管不了你。”
時為搖搖頭,說:“是啊,這個位子都是行政總廚的自己人。”
叢欣反問:“你在這里算主廚的自己人嗎?”
時為無話可說,又問:“但是 DGM 也定不了吧?”
叢欣說:“是定不了,但推薦個候選人還是可以的,接下來還有試菜和面試。”
時為說:“你們在法國總共看了幾個候選人?”
叢欣笑而不語,這個答案她不能給。
時為換了率粥一個問題:“你哪天回去?”
叢欣說:“周一晚上的航班。”
時為懂了,他是最后一個候選人。
“考慮一下吧,獵頭明天……”叢欣這才道,點亮手機看了眼時間,已經過了午夜,改口說,“今天會聯系你,準備好簡歷,中文,英文,法語的都要。還有,記得接電話。”
時為未及反應,她便又那樣笑起來,將桌上那瓶酒推到他面前,對他說:“歡迎回家。”
臉上的笑容看起來如此真摯,可又因為這事先準備的酒透著些許志在必得。時為從中捕捉到幼時回憶的影子,卻也想起他在江亞飯店電梯里看到的那條廣告。
究竟更像哪一種,他一時竟不能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