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和棋子
“不是跟警察說了嗎?是李付晗先開黃腔,而且閔語智根本沒碰著他!那是碰瓷兒!”葛然峻急赤白臉的,好像他才是被開除的人。
“學生守則第三條,但凡打架斗毆,一律開除!”韓韞在極力克制怒火。
閔語智憋不住了,“我踹的是凳子!”
“但是!”在院子燈光照射下,韓韞的臉看上去兇神惡煞,“把語言沖突上升到肢體沖突的人是你!”
閔語智憤憤不平地哼著氣,心里不服卻也沒話好講。
“阿姨,”葛然峻委屈巴巴的,“能不能跟校長求求情?”
韓韞用不悅的眼神看著他,“這是我們家的事。”潛臺詞是跟他無關(guān)。
閔語智一跺腳,“我不轉(zhuǎn)學!”
“手續(xù)已經(jīng)辦好了,”韓韞指著車后座,“你的東西都在車里,自己去拿。”
說完,她無動于衷地跟女兒擦肩而過,邁著堅決的步子進了家門。
葛然峻把袋子往地上一放,“別慌!我去問問我爸媽,他倆都是董事會的,說不定能把你留下!”
“那你快去!”
“好好好,等我消息啊!”葛然峻忙不迭騎上自行車,逃荒似的在路燈下飛馳而去。
雨滴落在肩上,閔語智鎖好院門,拎著葛然峻送來的晚餐進了客廳。
二樓傳來哧拉哧拉撕紙的聲音,而且越來越響,她先是愣著,像在琢磨聲音的源頭,接著像恍然大悟了,轉(zhuǎn)身沖上樓梯。
人所擔心的事有百分之九十九不會發(fā)生,現(xiàn)在她就站在那百分之一面前。白瓷擺件咕嚕咕嚕滾了幾圈,在她腳邊停下。
“你——”
閔語智僵在臥室門口,像被大頭針釘住的蝴蝶一動不動。半空中飄著片片紙屑,而韓韞就站在房間正中央,手上還攥著剛從墻上撕下來的海報。
木地板上躺著海報殘骸,或被揉成一團,或被扯得粉碎。墻上殘留著白色膠印,米黃色的壁紙全露了出來,被遮擋過的部分在邊緣處形成了明顯痕跡。瓊·杰特的照片殘留一半在墻上,正以扭曲的角度微微搖擺。
閔語智剛要開口,韓韞已經(jīng)預(yù)判了她的反應(yīng),抬手讓她閉嘴。
“上次是倒數(shù)第三,上上次是倒數(shù)第五。語文總分七十,作文三分……三分!”
“不就是作文寫跑題了嗎!”閔語智的眼紅了,“你至于嗎!”
“好,跑題了是吧?怎么別人跑不了題,就你跑題?”韓韞脖子上青筋暴起,“還有你那個生物,三十六分!全校就找不出來個比你更低的!”
韓韞學生時代的理科成績數(shù)一數(shù)二,要不是家庭條件限制了發(fā)展空間,她現(xiàn)在說不定已經(jīng)成諾貝爾物理學獎候選人了。
“我學不會啊!”
“你放——”她把臟話憋了回去,絕不在家說粗話是韓韞的原則,“考倒數(shù)還有理了?”
閔語智“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撈起碎掉的海報翻來覆去看著,好像多看幾眼就能恢復原狀。“你憑什么撕我東西!”
“就憑是花我的錢買的!”韓韞的視線黏在女兒的后腦勺上,“為了讓你上最好的學校,我那輛車開了十一年都沒換!包是借的!衣服是借的!全是借的!”
窗戶大開著,夜風拂過,她的痛苦又加重了一層,“要裝門面了就去找你阿姨,借這個、借那個!你呢?該上的補習一個不落,該交的錢一分不少!”
她盯著木偶般的女兒,記憶往前飛,回到懷孕那年,因為挺著大肚子鞋帶開了都系不了、小便幾乎失禁、胃里成天翻江倒海、晾衣服的時候突然就伸不直胳膊、每次進廚房總得碰掉點什么東西,她照顧著肚子里隨時可能失去生命的小東西,自己的人格卻被吞噬了。
說什么為母則剛,就是因為成了母親才越來越脆弱,那個一腔熱血殺進研究院的女學生不見了,被重病患者一樣的麻木女人取代。
如果時間倒流還會選擇懷孕生子嗎?這個問題恐怕所有女人都自問過,答案無非兩種,理由卻各有不同。
雨滴拍打玻璃,發(fā)出噼噼啪啪的微弱響聲,閔語智的眼淚奪眶而出。
韓韞拽著女兒的胳膊,像拎小雞一樣從地上拽起來,“你還有臉哭?”
閔語智繼續(xù)哭。
“學習學習搞不好,家務(wù)家務(wù)不會做,我養(yǎng)你這么多年圖什么?”
圖什么?韓韞在心里冷笑一聲,說為人父母什么都不圖,都是瞎扯。
閔語智一把推開她,扭頭朝門外跑去。
“給我回來!”韓韞一聲怒斥,反手指向櫥柜最上層的 CD,“你喜歡音樂是吧?好,我告訴你,能吃那碗飯的人六歲就會樂器了!十歲都會寫歌了!十六歲都揚名四海了!你倒是搞點名堂給我看看啊!”
她說著就去開櫥門,閔語智躥過去用后背死死抵住。
“不準動!這是我的精神支柱!”
“語文考七十分的人跟我談精神支柱?”韓韞的手從半空收回,臉上寫滿筋疲力盡,“明天八點去二中報道,你知道學校在哪兒,自己騎車過去,高一八班。”
閔語智瞪著她,“這些根本不是用你的錢買的!”
這句話之后,局面正朝著無法挽回的地步發(fā)展。韓韞正要出門,聽到這句話就不動了。
“你說什么?”她像被神秘力量召喚一樣緩慢轉(zhuǎn)身。
“都是爸的錢!都是爸留給你的!”
過去的東西只屬于過去,韓韞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想通這個道理。
“別跟我提你爸。”
“你是靠著他的錢開公司的!”
“閉嘴!”
“都是因為——”
“啪!”
閔語智話音剛落,響亮的耳光摑在臉上。
打完這一巴掌,韓韞想起自己要來月經(jīng)了,這就是嚴重的經(jīng)前綜合癥吧?女人上了年紀,情緒暴躁是難免的,她無法理解那些對丈夫孩子溫言軟語的女人,盡管她現(xiàn)在沒丈夫。
“給我滾。”韓韞手心火辣辣的,五指不聽使喚地打顫。
“那你給我錢!”閔語智一手捂臉,一手要錢。
“你還有臉要錢?”
“親媽賺的錢憑什么不要?”
“你剛才不是信誓旦旦說,我開公司都是靠他嗎?”
母女之間曾有過敞開的門,但在談及閔軍泰的瞬間徹底關(guān)上了。閔語智瞪著韓韞,用力吸著鼻涕,肩膀一抽一抽的,沒過多久,她從媽媽的眼神里得到答案。
母女二人的對話就此結(jié)束,閔語智抹干眼淚,抓起書包帶沖出家門。
韓韞回到臥室,打開衣櫥挑選明天見客戶要穿的衣服,視線卻落在角落的黑西裝,她想起衣服的主人,那個先出軌后去世的前夫。
閔軍泰搬走之后還特地打電話給她找這西裝,韓韞盯著掛在陽臺的西裝看了一會兒,裝出仔細回憶的樣子,然后果斷否認:沒見過。
此刻,韓韞覺得自己像個小偷,又像有奇怪收藏癖的精神病患者,時至今日,她依然不知道為什么要“偷”這件西裝。
“怎么還不接電話?”
于彬盯著黑掉的手機屏幕,左手食指有節(jié)奏地敲擊桌面。
每次見面,韓韞都像在執(zhí)行緊急任務(wù),說完該說的立馬就走,一分鐘不多待。越是這樣,于彬就越放不下。
書房里,枝形吊燈亮著微弱的光,于彬一抬頭發(fā)現(xiàn)有個人影站在門口。
“爸?”他一驚,“進來之前怎么不敲門?”
“又不是在公司。”
“我要看書,有事明天說吧。”他知道父親要講什么,父子之間的話題翻來覆去無非那么幾樣。
“相親的事考慮好了?”于翁前自顧自地來到桌前。
于彬相親過十八次,大多數(shù)是乘私人飛機去國外辦的。他在科莫湖畔見過不會說中文的意大利人、在科隆大教堂附近與八國混血兒喝下午茶、和離過三次婚的美國人參觀馬加什教堂、跟剛參加完成人式的日本人解釋中國大陸的掃碼支付,這些相親對象年齡迥異、背景多樣,除了性別為女,唯一的共性就是有錢。
于彬頭也不抬,“到此為止了。”
于翁前像被人抽了一鞭子,厚實的身子猛地一抖,“不相親了?”
“是。”
“你大姐都當姥姥了!”
“她是被逼的。”
“你二哥的孩子都大學畢業(yè)了!”
“我和他不一樣。”
“你四十五了,連個女朋友都沒有!”
“正常,現(xiàn)在都晚婚。”
于翁前的臉漲得通紅,“我這輩子唯一的敗筆就是你!”
于彬用力合上書,好像爭吵的罪魁禍首是這本書。“我先睡了。”他說著推開椅子,躲避著父親的視線離開書房。
于彬穿過客廳,缸里的金龍魚擺擺尾巴,朝他游過來。
“你應(yīng)該沒有煩心事吧?”他走到兩米多高的魚缸前面問。
金龍魚的嘴巴一開一合,吐出幾個泡泡,好像懶得回答,很快就扭轉(zhuǎn)身子游走了。
“這破班兒上到啥時候是個頭兒!”
“老板請下午茶了,最便宜那種,真能摳死!”
小雨停了,閔語智來到鬧市區(qū)。她想打車到韓雪竹家,結(jié)果定位搞錯了,只得在路口提前下車。斑馬線前面的成年人都在抱怨惡老板,這讓她想起身為同樣身為老板的韓韞。
綠燈亮了。
嘈雜的人群集體向前移動,閔語智的腿腳卻不聽使喚了。
她站在原地,不斷有行人跟她擦肩而過,用怪異的眼神看她,她聽到女白領(lǐng)說了句“又開始下了”,接著是路人先后撐傘的聲音。
來人啊!救救我!仿佛被無形的大手塞了封口布,她連聲音都發(fā)不出。
街道開始出現(xiàn)殘缺,就像完整的拼圖被人從中間摳走了幾塊,露出雪白的底色。與此同時,汽車行駛的聲音、水花四濺的聲音、雜沓的腳步聲、男女老少的對話聲全都如海潮般向后退去。
“滴——”
伴隨著刺耳的汽車鳴笛,對面的綠燈轉(zhuǎn)紅,街景復原。
閔語智的身體瞬間恢復正常。
真是虛驚一場,她大口喘氣,反手從書包側(cè)邊的網(wǎng)兜里掏出折疊傘。她剛撐開傘,綠燈又亮了,她率先踏上斑馬線,用審視的眼神打量這條街,莫名的詭異感越來越濃。
總算過了馬路,她忽然聞到韓韞臥室的香熏味,正當她疑惑味道是哪兒來的,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落在肩上。
“語智!”
“啊!”她像受到驚嚇的小動物迅速彈開。
“是我啊,”安珉凡似乎對自己嚇到表妹的行為感到愧疚,“正好,傘借我打一下。”
閔語智一愣,“你不是在德國上學嗎?”
“休學了,那邊不太安生。”安珉凡把籃球換到右手,“你又離家出走了?”
沒等閔語智說出跟媽媽吵架的前因后果,天邊傳來爆破般的滾滾雷鳴。
她又動不了了,好像有人拿著魔杖輕輕一點,她就被封印了。
下一秒,拿著籃球的安珉凡跟街道一起消失,像被從畫板上全部抹去似的不留痕跡,接著,臥室陽臺出現(xiàn),白色窗紗被風吹得高高飛起。
命運的游戲正式開始。第一步,把名為“閔語智”的棋子移動到另一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