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讓她不用來了,”韓韞手一抬,像在醞釀一個計劃,“今天的行程全部取消!”
天空湛藍,流云縷縷,韓韞開著黑色大 G 駛入索爾蘭私立高中。
車子停穩,韓韞連做三個深呼吸,默念“不生氣不生氣,人生在世都不易”,接著拉下遮陽板化妝鏡。
她不信女兒能動手打人,她這輩子沒跟人吵過架,就連商量離婚都平生靜氣,前夫更是一個把溫和貫徹到底的虛偽男人,這種父母生下的孩子必定是和平主義者。
韓韞掏出手機給蕭晴去了電話,問蕭晴有沒有報警。
“哦,沒報警。語智媽媽,你還有多久到?”
她覺察出蕭晴話里的閃爍,邁出車門的腳頓時收住,“路上堵車,再等個十幾分鐘吧。”
“那好。”
“語智人呢?讓她接電話。”
“她不在,打完人就跑了,已經讓保安去找了。”
“剛才那男的是誰?”
“被打學生的家長。”
“我知道,”韓韞像受夠了似的垮下臉,“我問他叫什么?”
“呃,”蕭晴吞吞吐吐,“李遜濤。”
掛掉電話,韓韞稍加思索,果斷撥了 110。
去年冬天,她跟客戶應酬,對方是一對夫妻,孩子跟閔語智同班。那男客戶喝醉了,聊起孩子班上的家長丑聞:
“那男的干老多缺德事了。”
“比如?”韓韞把酒杯拿在手里,沒有要喝的意思。
“拖欠工資,跟員工老婆搞婚外情,末了逼人家去夜總會陪酒!”
“這都沒抓起來?”
“拿不出證據啊!最后還是他老婆報警了,理由是家暴!”
“警察上門了?”
“去是去了,被打發走了。”
“怎么弄的?”
“哎老婆你別喝了!明早晨你得送閨女上學!”男人從妻子手里奪過酒杯,一飲而盡,以豪邁的姿態繼續講:
“要不就說不是人干的事兒呢!他把他老婆關起來了!還打電話叫親戚過去,演得那叫一個真啊!說什么夫妻感情好,傷都是打高爾夫摔的,一群人烏泱烏泱地解釋,把警察都給騙了!”
心眼子全用歪門邪道上了,韓韞冷笑著摸摸杯沿,到處都是自以為聰明的蠢人。
“最后呢?”
“沒證據啊!”男人兩手一拍,跟茶館門口說書人似的,“警察走之后,他把他老婆送精神病院了。”
要是她沒記錯,那人就叫李什么濤。
韓韞的視線落在前方水泥墻上,人脈總能在莫名其妙的場合發揮妙用。
十分鐘后,她慢悠悠推開車門,拎著寶藍色 Birkin 走下車。Manolo Blahnik 的緞面高跟鞋配上一身意大利定制的香檳色西裝,誰看了都得高呼一聲“總裁”,可惜都是借來的,包括車。
蕭晴一見韓韞就擠出笑臉,“你好,這位是——”
“語智呢?”韓韞毫不留情打斷,四下張望。
“保安還在找。”
李遜濤慢吞吞地站起來,他一米七不到,大肚子、短脖子、厚嘴唇。
“你就是兔崽子她媽?”
韓韞用眼神提醒他:再不好好說話我就讓你死得很難看。
蕭晴見勢不妙,上來當和事佬,“這位是語智同學的媽媽,韓女士。”
李遜濤掄起胳膊,手腕上粗制濫造的鏈子叮當作響。
“賠錢!我兒子進醫院了,坐救護車走的,必須賠錢!”
他打著手勢,興致高昂地胡亂比劃,讓韓韞想到夏天夜里在大排檔吃著廉價燒烤指點江山的男人。
“你確定是語智打的?”
“少岔開話題!醫藥費、精神損失費、誤工費、伙食費,還有那什么,一樣都別想逃!”
韓韞雙手叉腰,做出教訓人的架勢,“你兒子都傷那么重了,你怎么忍心讓他自己進救護車?”
“哪這么多廢話?”
韓韞繼續逼問:“你老婆呢?去陪你兒子了?”
“我老婆在哪兒關你屁事?”
她故作認同地點點頭,“是,我又不是警察。”
話音剛落,窗外的警笛由遠及近。李遜濤甩開兩條小短腿兒,扒著窗檐兒往外瞧,接著后知后覺地轉向韓韞,“你報警了?”
韓韞肩膀一聳,兩手一攤,“要不呢?”
兩位女警火速來到辦公室,出示證件之后環顧四周,“請問韓女士是哪位?”
韓韞換上恭敬的臉,把來龍去脈說了個明明白白,李遜濤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極力躲避警察的審視,幾度想逃都被韓韞拽著胳膊抓了回來。
辦公室門口發出“哐”的一聲巨響,葛然峻跑急了沒剎住車,撞門框上了。
“老——”他剛要叫蕭晴,猛然發現韓韞在場,“阿姨!”
“誰是老阿姨?”
葛然峻當場深鞠躬,正兒八經地解釋:“我們跟警察說了,閔語智根本沒打人!”
李遜濤惡狠狠瞪著葛然峻,后者完全不怕他,論后臺,指不定誰的硬。
“他是自己摔的!”葛然峻大聲強調,像要把這幾個字刻進所有人心里。
五分鐘后,醫院打來電話,李付晗除了腿上的淤青一切正常。根據在場同學的描述,那是他躲閔語智的時候被椅子絆倒,磕的。
證據確鑿,李遜濤沒轍了。他正要溜之大吉,一位男警從外面進來,他跟同事商量幾句,一齊把李遜濤帶走了。
韓韞呼了一口氣,“語智呢,還沒找到?”
葛然峻指指窗外的紅頂建筑,“她不是在社團么?”
“社團?”
“藝術樓里,我帶你過去!”
進了藝術樓,兩人沿著彎彎繞繞的走廊一直向前,韓韞聽到有人用管風琴演奏巴赫的賦格,她立即想起毫無音樂細胞的女兒。
“到了。”
葛然峻推開刷藍漆的大門,刺耳的節奏奔涌而出,墻上貼著無數海報,像色彩鮮艷的狗皮膏藥。貝司、電吉他、手碟、架子鼓、鍵盤毫無秩序地堆積,儼然一座廢品回收站。
Rebel girl, Rebel girl
You are the queen of my world!
Rebel girl, Rebel girl
I think I wanna——歌名 Rebel girl(叛逆女孩),發布于九十年代,是英國全女子朋克樂隊 bikini kill 的代表作。
“咔”,音樂戛然而止,站在凳子上的閔語智一回頭,瞬間錯愕之后險些跌下來。
“媽?”她小心翼翼地站穩,“你怎么來了?”
“給我下來!”
閔語智縮著肩膀,悻悻跳下凳子,剜了一眼葛然峻。
韓韞想起十六年前女兒出生的畫面,那個六斤的小肉團子***可愛,抱到她面前就像天降的奇跡。
可現在呢?
“上課時間,你這是干什么?”韓韞的表情像在看仇敵。
“這節課自由安排。”
女兒的眼神讓她想起前夫。她時常把女兒的臉像拼圖一樣在腦海中拆解,仔細尋找是否有前夫的痕跡,最后的結論一定是自欺欺人的否決,不像,一點都不像。
“我剛才去你們教室看了,”韓韞額頭的青筋突突直跳,“人家都在教室自習,就你特殊?”
“我沒說我特殊。”
從某種程度上說,閔語智夠特殊的。她兩歲認字,三歲背古詩,韓韞一度以為她是神童,即便當不了十六歲進清華北大的天才,也必定會大放異彩,可惜她上學后成績平平,升入初中后更是退到班級后半,進了高中,直接成倒數。
真的有人了解自己的孩子嗎?當父母的總想給孩子籌劃人生,成功機率還不如買彩票。
葛然峻跳出來,賠著笑橫在母女倆之間,“阿姨,這是正規社團,我倆都是剛進來的,最近在這跟樂器培養感情呢……”
韓韞推開礙事的葛然峻,“我送你上私立是為了跟這些東西培養感情的?”
閔語智不敢看她刀子似的眼神,低頭絞著手指一聲不敢吭。
“做事之前想沒想過后果?”
閔語智搖搖頭,發出蚊子哼哼的聲音。
“收拾東西回家反省!”韓韞的手直指門口,聲音在樓下廣場都聽得見,“趕緊走!別讓我重復第二遍!”
每當被女兒惹怒,她都想變賣一切家當去異國流浪,她現在急需一粒解藥,電影里那種吃上一粒就能心情好轉的解藥。
房間里什么東西繃緊了,閔語智把解釋咽了回去,賭氣似的快步走開。葛然峻見狀,尷尬地說了聲“阿姨再見”就逃了。
“還真走啊?”
教室里,見閔語智收拾書包,葛然峻目瞪口呆。
“你不都聽著了么?”
“那是氣話吧?”
“我媽從不說氣話。”閔語智把折疊傘用力塞進書包側兜,“小學那會兒我練柔道,她說要是語文不及格就給我把課退了,后來我沒及格,她飯都沒吃就去把課退了。”
葛然峻露出震驚的眼神。
“她出門之前,氣象臺還發了紅色暴雨預警!”閔語智把書包往后一甩,走出教室,拉鎖上的阿拉蕾掛件一晃一晃的。
微風把云彩拉扯成小小的碎片,葛然峻追著她出了教學樓,“我送你出校門!”
“可別!”閔語智伸直胳膊攔住他。
葛然峻稍作猶豫,找了個見面的借口:送飯。
傍晚六點半,他如約而至。門鈴一響,閔語智很快出來開門了。
“我家換廚師了!做飯特好吃!”
沒等他展開嘮嘮這三菜一湯有多香,刺眼的車燈從身后打過來,韓韞開著十年前買的白色小福特駛進大門,隨便一停就熄了火。
車燈一暗,她二話不說摔門下車,目光鎖定在閔語智臉上:
“你被開除了,明天去新學校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