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歲那年,我收到一筆數額巨大的遺產。來自裴昱,那個數學界天才少年。律師說,他只有一個遺愿。——每年清明,我能帶束茉莉花到他的墳前,跟他說說話。——只我一人,不帶家屬。
裴昱的家在校門口。
我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拐進有些黯淡的小巷,下意識拽住裴昱的衣角。
他腳步微頓,若無其事地向我這邊靠了靠。
很安靜的氣氛,間或有鐵門吱啞轉動,空曠的空間里只有我和他的腳步聲。
我和他的距離越來越近——
砰!
突然,不遠處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
夾雜著叫罵,污言穢語在巷子里聽得一清二楚。
裴昱驟然變了臉色。
昏暗的路燈下,窗子被扔出大片紙張,覆蓋著密密麻麻的公式,夾雜渾濁的酒氣,被酒瓶碎片踩在腳下。
「小兔崽子,搞這么多沒用的,一天天神神叨叨……」
「還數學,老子非得弄死他,搞什么數學……」
夾著酒氣的罵聲清晰傳到我耳 0 畔。
裴昱的臉色有些白了,額角青筋緊繃著,手臂肌肉突起,眼看著就要沖進去。
我攥住他的手。
「裴昱,我害怕,我們出去行嗎?」
他仍未清醒,下意識地,大力反握住我的手腕。
摩挲兩下。
然后猛地僵住。
我怕他會忍不住沖進去,急匆匆地,牽著他往外走。
裴昱呆住了,任由我動作,很乖,像一只順毛的熊。
巷子外一家咖啡店。
我點了杯咖啡。
他撐著額頭,臉色蒼白,「不好意思,明天再跟你說筆記的事。」
我「嗯」了句。
「讓你害怕了,很抱歉。」
「沒關系。」
「剛剛……是我爸。」
他苦笑著,「他喝了酒,不太清醒。」
我問他:「他丟掉的,是你的手稿?」
裴昱「嗯」了一句。
他安慰我:「沒事,隨手寫的一些東西而已。」
我沒說話。
上輩子,裴昱成為最年輕菲爾茲獎得主,火遍網絡。
他的父親突然站出來,痛罵他狼心狗肺,不贍養父母,與白眼狼無異。
裴昱為此開了場新聞發布會。
會上,他西裝筆挺,眸色清淡,面無表情陳述著他的父親,是如何用酒后一場火,毀掉他二十歲前的全部手稿。
又是怎么酗酒,辱罵,虐待,將人生失意化作仇恨加諸在他身上。
發布會上,裴昱挽起袖子,在攝像機前展示了手臂上一道道鞭痕。
白皙勁瘦的手臂上滿是傷疤,觸目驚心。
我下意識瞥向他的手臂。
裴昱站起來:「我送你回家吧。」
「裴昱。」
我喊住他。
少年回過身,眉頭微皺:「怎么了?」
我走到他跟前,抿唇。
「你的那些手稿,可以放在我這里。」
「你寫完了,可以給我,我幫你收好。」
我看了那場新聞發布會。
在他說起他二十歲之前的手稿被父親燒毀的時候,停頓了一下。
明明面無表情,可我就是覺得,他很難過。
多年心血毀于一旦,終究還是在他心臟插了一根尖刺,鮮血淋漓。
裴昱下意識搖頭:「不用,他今天只是喝醉了……」
「裴昱。」
我打斷他的話。
「我想這樣。」
我的語氣很堅定。
「我不想再看到他像丟垃圾一樣丟掉你的手稿。」
「它們很珍貴,值得被好好收藏。」
裴昱很無奈:
「只是我隨手寫的草稿,不值錢的。」
我執拗地不松口:
「你寫的所有東西,都很珍貴。」
裴昱安靜下來,淺色眸子抬起,注視著我的眼睛。
他很疑惑:「周沐,我不明白。」
「你這兩天,是真的有點……」
裴昱蹙眉,想方設法描述:「有點奇怪。」
我沉默片刻,誠懇詢問:
「那我這樣讓你覺得不舒服了嗎?」
「沒有!」
裴昱毫不猶豫地回答,又重復了一遍強調:
「沒有不舒服。」
「只是很奇怪,你為什么會這樣?」
以前避之不及的人突然靠近,別說裴昱,就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我的動機到底是什么。
可能是不忍吧。
不忍那個驚艷絕倫的少年,再次被猙獰的江水吞噬。
我摩挲了下手腕,決定睜眼說瞎話。
「因為你是天才啊。」
「裴昱,我相信你將來成就一定非常非常大。」
「我想提前抱個大腿,跟你做朋友,將來跟著你混。」
我盯著他的眼睛,小聲說:
「我想討好你吶!你不能連大腿都不讓我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