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貴妃娘娘奢靡無度,榮寵萬千。她最喜黃金。陛下便為她大興土木建金屋。她好飲西域的葡萄醉。陛下便封其兄長為征西大將軍,收復(fù)西域十三城。后來,貴妃想要世上最美的衣袍。陛下一紙圣旨,招來了全天下的繡娘。
貴妃喜怒無常,底下人素來司空見慣。
我第一天就受了罰,宮里自然無人愿意同我親近,免得惹了一身腥。
睡了一晚的冷床鋪后。
第二天,我依舊早早去做活。
但我身上有傷無法坐下,只能站著刺繡站著裁衣。
可典衣局的女官不許,她疑心這樣會(huì)有苛責(zé)宮人之嫌。
便強(qiáng)叫我忍痛坐下。
于是那一年,被我的血染紅的除了貴妃娘娘的指甲。
還有我刺繡時(shí)坐的硬板凳。
直到傷口潰爛,結(jié)疤,再愈合。
已然過去了一整個(gè)秋天。
初冬將至。
火爐噼啪作響,繡房空空蕩蕩,冷清極了。
典衣局的三十五名女使,如今只剩十五位。
秋風(fēng)掃落葉。
人人都疑心,自己是否能活過這個(gè)冬天。
夜晚,我和十四個(gè)小姑娘擠在通鋪上,安靜地聽落葉飄下的聲音。
黑暗里,多了幾聲啜泣。
資歷最老的繡娘翠屏立刻呵斥道:“不許哭,貴妃娘娘有旨,宮里頭不許見哭聲。”
哭聲漸漸消失。
小繡娘香云咬著唇,拼命絞著衣角。
過了好一會(huì)兒,她才躡手躡腳地跑出去。
我借著起夜的由頭,悄悄跟了上來。
是夜,月白如雪,寂寂冷暉灑滿青石長階。
香云頓住腳步,連頭也沒回。
“秋娘姐姐,我想離開這。”
我一愣,眼見著香云豆大的淚珠,斷了線似的掉。
一時(shí)間我也不知如何好,只能輕聲道:“外面年歲不太平,你出去會(huì)死的。”
香云抹了把眼淚,哽咽道:“難道躲在宮里就能活嗎?”
“上吊的秀蓮,自盡的冬兒……她們一個(gè)個(gè)都死了。昨天春菊姐姐還在我身邊睡著,今天她就被貴妃處死了,就因?yàn)樗种傅牡勾坦疵怂由系睦C樣。”
“秋娘姐姐,咱們活不久的。”
驟然,一股子莫名的悲哀在我心頭翻涌。
我啞聲道:“香云,你,你莫要失言。”
平時(shí)最乖巧怯懦的小丫頭,如今卻多了幾分破釜沉舟的孤勇。
她直視我的眼睛。
“我不怕,有種就殺了我。只要我活著我就會(huì)一直說!”
“人人都說,世間女子無人不羨慕李玉容,她有著天子的寵愛,是世間最尊貴的貴妃。”
“她喜愛黃金,陛下就為他修建金屋,她好飲西域的葡萄醉,陛下就要率師踏破西域十三城。她要什么有什么,所有人見了她都只能伏首下跪,尊稱她一聲貴妃娘娘,可她分明就是個(gè)蛇蝎心腸的毒婦!”
香云肩膀猛地一抖,脫力地跌坐在水缸旁。
“外面鬧饑荒,我月俸十三兩,每月就要給家里寄十兩,可這點(diǎn)銀子連袋大米都買不起。”
“今天我收到半個(gè)月前的家書,說我娘和妹妹被爹賣了,我弟吃觀音土脹死了,連口棺材都沒有,就這么草草埋了。”
“早上我爹去給他上墳,發(fā)現(xiàn)野狗把他墳刨了,正在啃他的腦袋。”
她涕泗橫流,抽泣道:“我弟弟才五歲!”
我緩緩走上前,輕輕抱住了她。
我聽見她的聲音微不可聞,卻有著千鈞之力。
她在質(zhì)問。
“今兒我分明瞧見,貴妃的晚膳有三十三道菜。”
“憑什么?!”
我回答不了她,只能一下一下拍著她的后背。
像她的娘,兒時(shí)哄她睡覺那般。
她的眸子像是黑沉沉的夜,仿佛永遠(yuǎn)沒有邊際。
過了好一會(huì),香云突然推開我。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凄美的笑。
“秋娘姐姐你走吧,莫要被我連累。”
我心里一沉。
皇宮里看似靜謐,實(shí)則遍布各方勢力的爪牙。
香云的這番話,定會(huì)被有心之人聽去大做文章。
她活不過這個(gè)冬天了。
未等我走到青石階上,就聽見香云輕飄飄的聲音。
輕的好像是從另一個(gè)世界傳來。
“秋娘姐姐,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可笑?
“明明在宮里活的好好的,偏要自尋死路。”
我愣住,沉沉望向她。
隨后,搖搖頭。
月光如水,照的人影又細(xì)又長。
多巧,我也是來尋死的。
我不羨慕貴妃,我也不仰慕天子。
我不眼紅金屋恩寵,更不貪飲西域的葡萄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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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兒,是跟隨征西大將軍慘死馬前的兵。
而我此番前來,為的就是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