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光明也。北齊最年輕的女將江熙,退南陳,平內亂,以女子之身保社稷無虞。然而奸臣當道,構陷忠良,宦官媚主,外戚專權。簪纓世家備受打壓,腐朽之風日益盛行。即使如此,她也依舊滿身光明。天日之下,有花相伴。...
江熙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低垂著眼眸出神,李彰也沒出聲擾她,只是***喝茶。
他把茶碗擱下,汝窯青瓷上的花紋映著日光,也映著李彰蒼白清瘦的指節,碗身與桌面接觸,發出輕輕的叮咚聲。
江熙回神,看向李彰,道:“多謝大人關懷,一切都好。”
他微笑點頭,又道:“今日請郡主來,是為了詔書一事。”
說到了正事,江熙立馬豎起了耳朵。
“如今南陳受創,不敢再起爭端,陛下的意思是,想讓郡主多留些時日,再與家人有些團圓日子。”
這既是皇帝的意思,江熙即便再想回溪州,也不能多質疑,只好點頭應是。
李彰又道:“我私心想著也是。若論起來,尊祖父尚在時,也與我交情匪淺,只是后來分別兩地,漸漸疏遠了。”
他笑著望向窗外,眼中明暗不定,似乎回看到了往昔美好。
“令尊也是我看著長大的,少年時最愛與人比武,每每氣的令祖父拎著棍子,追著滿城跑。”
他想起了好笑的事,臉上的神情也更加慈和,出了片刻神,把目光移到江熙身上,細細看她眉眼樣貌。
“如今又見著了你,出落得極好,也像極了令尊。”李彰笑著笑著卻突然嘆了口氣,悵然道:“看著當初的老臣們都一個個走了,雖然你們這些小輩層出,如同我們往日一般模樣,我心中歡喜后繼有人,卻也頗覺孤寂。”
江熙被他引著想到了幼時在祖父父親膝下承歡,如今時過境遷,親人具亡,雖然面上無甚哀容,但也黯然傷神。
屋里安靜了片刻,像是沒有了主賓,只有燃香渺渺,微涼清茶,與微弱風聲。
終于還是李彰先自責道:“是我的不是,叫郡主不樂了。”
江熙道聲不敢。
窗外傳來緩慢的腳步聲,干枯飄落的樹葉踩得咯吱輕響,是老管家的聲音。
“大人,郡主,已經近酉時了。”
這話里有幾分逐客的意思。
“即將宵禁,”江熙沒等李彰開口,就先識趣的站起來,“下官就不多留了。”
李彰允了,江熙便徐徐退下。
李彰仍舊坐在書案前,神情平和,眼神望著江熙的背影,又像是透過她望著故人。
天色已晚,老管家把江熙送出府外。
江熙沒有騎馬,只是牽著韁繩,沿著青石板路慢慢往江府走。
月色溫柔,晚風清涼。
讓冷風一吹,倒叫江熙清醒了不少。
方才在李府中是有些失態了。她不是輕易會卸下心防的人,常年奮戰在疆場,待人接物都會自然而然的帶上謹慎二字。
或許是暖香融融,老人平和,使她放下了戒備。
不過江熙對此并不反感,反而越發覺得李彰此人儒雅。
江熙一向是灑脫的人,早把思念親人的傷心拋開了。過去沒有眼前重要。
眼前?
江熙瞬間一個激靈,眼前事,不就是回溪州的事嗎?
李府里說了半天話,卻也沒提到確切的消息。看來是還沒準信兒。啟程之日不知又要拖到何時,江熙愁的直皺眉。
她走得快,江府已在眼前。
門口站著一人,正是秦風。
他迎上來幫江熙牽過馬,道:“將軍吩咐的事已經辦完了。”
江熙點頭,任由他喂馬去了。
她徑直進了院子,寢屋里沒有點燈,黑漆漆一片。
江陳氏本來要給她多安排些伺候起居的丫頭嬤嬤,但江熙習慣了自己做事,又怕人手多了妨礙她辦公,就索性一個沒留。
她推門進屋,點上燈。
書案上已經被收拾了一遍,各種書本紙張碼放的整整齊齊。
江熙把信匣子里的信都撥開看了看,挨個把公文翻開瞧了,又在屋子里轉了一圈,最后檢查了放置藍田玉佩的盒子。
一切都很正常,私人物品也都原封不動。
江熙嘆了口氣,在桌前坐下來。
看來是她多心了。許是秦風遇上了什么私事,不好告訴她,又有些麻煩,才精神頭不好。
既然他沒提,想來也是不想讓江熙插手。
江熙心下內疚,畢竟是生死與共,情同手足的將士,她竟沒有時刻信任秦風,倒是她做的不對了。
拋開此事,今日白天的事又鉆進來。
在兵部的時候還沒想到,此時卻覺得有些怪異。
她不過是去兵部打聽了幾次詔書之事,和那一眾小吏無冤無仇,何苦來挑撥程川和她的關系。
聽程川話里的意思,是那幫小吏說江熙要掀翻兵部,砸了程 家祖祠。也難怪程川會暴怒,換做是個好脾氣的,恐怕也會找江熙算賬。
別說是這輩子,便是下輩子,江熙也不可能干出這種事。無非就是因為程川與她不相熟,才會信了他們的鬼話。
可是程川也不像個口風緊的,只要江熙事后和程川一合計,就能發現是那些人搞得鬼把戲,如此拙劣的挑撥,還吃力不討好,對于那些混跡官場十幾年的老油條們,實在是沒必要。
而且能進了六部的人,怎么可能蠢笨到如此境地。
莫非還有什么她沒想到的地方?
江熙正沉思著,冷不防被開門聲打斷。
她抬頭,進來的是江陳氏。
江陳氏拎著食盒,掩門進來,在江熙跟前坐下,又把食盒里的幾碟子菜品羹湯一一擺好,拉著江熙的手笑道:“聽仆從說你回來了,想著你可能還未曾用晚膳,就給你端過來了一些。都是一直在爐上溫著的,快趁熱吃。”
江熙奔波了半日,聽她這么說也覺出餓來,謝過后便拿筷子。
江陳氏一直笑著看她吃東西,時不時的幫她夾些菜,等到江熙差不多吃完,便猶豫著問道:“眼下宮中還沒傳出何時叫你回軍營的消息,浸月,你心里可有什么打算?”
“一切自然要聽陛下的意思。”江熙放下筷子,看江陳氏一臉欲言又止,便道:“嬸嬸有什么話就直說吧。”
“我想著,浸月你畢竟是姑娘家,”江陳氏皺眉,語氣里也都是擔心,“如今世道如此,女子出閨閣上戰場,畢竟會遭人恥笑,于你的名譽也不好。”
她見江熙沒說話,手里不停的絞著帕子,笑的更加溫柔,“江家大房只有你一人了,總要延續江家嫡長的血脈,戰場上刀劍無眼,太不安全。”
“所以嬸嬸和你叔父商議了,覺得你不如就此留在盛京,與諧婉作伴,嬸嬸和你叔父也會盡心盡力為你議親,往后出閣,咱們大房二房的人也能相互照應。”
這話處處是為江熙考量,江熙心里感激之余,也沒贊同。
與其扭扭捏捏不說準話,索性現在就一次性說明白。
她扭過身子,面朝著江陳氏,看著她的眼睛,很誠心誠意的道:“嬸嬸,浸月的生母早逝,自小就是跟著祖父和父親習武讀書,很早就見識過了邊疆風光。”
“您大概不知道,浸月隨軍十幾年,在那片山脈來回輾轉,每日里吃的是干餅饅頭,喝的是山泉澗水,睡的是石床硬榻,看的是漫天黃沙。”
“我已經如同男兒般生活了十五年,心里裝著的是江家祖訓忠君愛國,向往的是塞外馳騁戍守江山。若叫我再縮回盛京,待在金漆玉雕的閣樓里,是比死還難受的。”
江熙語氣冷靜,神色沉穩,一口氣說完了一串話,眼神也一直堅定。
江陳氏向來是循規蹈矩的婦人,此刻聽完江熙的一番話,早已經怔愣住了。
她眼眶紅了些,抓著江熙的手更用力,心疼道:“你在邊境吃的苦頭太多了。”
她頓了頓,還是又堅持道:“你不想被拘束,我們也不會太管著你,可是在那苦寒之地,畢竟是太過危險了。”
“母親。”
門口傳來低低的一聲,兩人都扭頭看,是江諧婉,也不知什么時候過來的。
“看母親提著食盒過來,知道是堂姐回來了,就過來看看。”
江諧婉提著裙角慢慢往里走了幾步,在兩人幾步外停住,也不坐,只是站著,細聲細語的道“母親和堂姐的話,我都聽到了。”
她看看江陳氏的神色,又瞧了瞧江熙的表情,囁嚅了片刻,終于還是輕聲道:“母親,女兒覺得,堂姐說的不無道理。人只有做喜愛的事情才能開心,女兒不懂其他,只知道堂姐活的這般瀟灑明亮,定然是喜愛軍營的。”
“與其讓堂姐墨守成規,倒不如順著堂姐的心意來。”
到底是親生的女兒,江陳氏在聽完最后一句話后,表情明顯松動下來,她不好再說其他,便笑道:“既如此,我便不說了。”
她叫江諧婉陪江熙說說話,就急匆匆帶著剩菜先離開了。
江熙招手叫江諧婉在她跟前坐下。
原先一直以為江諧婉軟軟糯糯,羞羞怯怯,連說話也是輕聲慢語,大概也是和尋常女子般,一輩子都只能拘在后宅。
如今看來,倒也有很高的見地。
江熙瞬間就覺得這小堂妹無比可愛,她摸摸江諧婉軟塌塌的劉海,笑問:“多謝你幫我說話,想要我回報給你些什么嗎?”
江諧婉忙不迭的搖頭,一字一頓道:“不用不用,都是諧婉應該的。”
江熙被她的動作逗笑了,又忍不住捏了捏她的鼻尖,“真不要?”
江熙只比她大一歲,但江諧婉一直養在深宅,連好友也沒幾個,是以這明年就要及笄的小姑娘,瞧著就像稚童般單純。
而這小姑娘大概是有些崇拜江熙的。
江熙在府里時,她就寸步不離的黏著她,也不說話,只是目光灼灼的看著她批公文,看兵書,練劍,耍刀。
若是江熙不在,她也總是在江熙院子門口徘徊,不時的問下人一句堂姐回來了沒有。
江諧婉顯然是被江熙的話動搖了,江熙平時出府辦事也不會帶著她,雖說當初江諧婉自告奮勇要帶著江熙在盛京游玩,但到現在,次數實在屈指可數。
她左右糾結猶豫了一會兒,才輕聲道:“那堂姐明日陪我去逛鋪子可好?”
這要求最簡單不過,江熙笑著應了聲好
眼下已臨近年關,蕭索寒風中的盛京又重新人滿為患起來,百姓奔走于東西兩市置辦年貨,裁制新衣。
次日晨起,江熙因記著和江諧婉的約,便趕緊梳洗用膳。
只是今日不巧,小雪落了一上午,直到下午時分才停。
江陳氏千叮萬囑一遍后才把兩人放出門。
先陪著江諧婉去逛首飾鋪子,等買完東西還要回府,一同去見江陳氏請來的繡娘,看看時下流行的花樣子,好準備年末的冬衣和來年的春衣。
這間鋪子明顯比明玉閣上了好幾個檔次,修繕的精美,客人也多。
這是江府自己的產業,店里伙計也都是自家的仆從,徑直把兩人請上了二樓雅室。
江熙不大懂釵環,就隨著江諧婉幫她挑選。
一個興起一個出神,都在各做各的時,另一個陌生的男聲在外面響起。
“老劉,我來算銀子了!”
奇怪,能上二樓的都是江家內眷,江家無男嗣,這人是誰?
江熙回頭,來人剛好掀起簾子,進來的是位唇紅齒白的少年郎,大概十六七歲,戴著玉冠,長發高扎,朱色的抹額襯得他面如冠玉,同是朱色的圓領袍,玄色長靴,很有意氣風發的少年模樣,只是臉色冷的很,連帶著氣息都是生人勿近。
一旁的江諧婉怯怯的叫了聲:“王郁哥哥。”
王郁?這名字倒是似曾相識,只是面生,不曾見過,不過江諧婉倒可能熟識。
王郁瞥了眼江諧婉,從鼻腔里嗯了一聲,十足的生分冷漠。
掌柜老劉已經從里面下出來了,笑著迎上去:“王公子來了,賬簿已經備好,請隨老奴來吧。”
老劉在前面引路,王郁頭也不回的跟著去了,留下頗為尷尬的江諧婉在原地。
這時候江熙才想起來,王郁,忠武老將軍之孫,江王兩家是齊名的將門,且世代交好。
忠武老將軍王忠是江熙祖父的至交好友,兩人當初因戰功回京受賞,江祖父后來照舊回了溪州駐邊,而本來在駐守西邊邊境的王忠,則被命留在盛京,操練盛京的兵馬,至今仍是。
只是近年來王家沒落,子嗣單薄,王忠的手足與兒子皆為國捐軀,只留下孫子王郁這一個血脈。
王家滿門忠烈,可歌可嘆。但這唯一能繼承王忠衣缽的子嗣,卻被培養著當文臣,真是奇怪。
可能是看江熙出神,江諧婉覺得她是奇怪王郁為什出現在這里算銀子,便輕聲道:“堂姐,王家與我們世代交好,這間鋪子也有分成。”
江熙點點頭,又問道:“平日里見你不愛說話,怎么對這小子這么親熱?”她說著又促狹的笑了笑,“王郁哥哥,叫的還挺熟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