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是第幾日午后醒的。
晌午應當下過一場雨,風吹進房里潮乎乎的。
門外窸窸窣窣,像是有人低聲議論什么。
我忽然想到崔姑姑說的出宮一事,慌忙撐著身子起來。
可是久臥病床又米水未進,我一陣目眩,又重重摔在地上。
「清露姐!」
膳司的玉桃提了食盒,見我倒在地上,慌忙把我扶到床上,又轉身要去叫人。
我忙去抓她的衣袖,急切地問:
「玉桃,我昏迷了幾日?煩你幫我問問崔姑姑,出宮的名冊交了么?」
玉桃一聽這話,忽然左顧右盼,壓低聲音說:
「……清露姐,我不敢問。
「晌午時,孫喜兒送來個貴人寫的字,說是賞給清露姐姐你的,因為是好事所以崔姑姑叫咱們都去瞧瞧,可不知怎么著,四司的姑姑姐姐們回來生了好大的氣,我年紀輕,也不敢問。」
說話間,崔尚食已經進來了,她對玉桃略點一點頭:
「玉桃,你出去罷。」
玉桃的話叫我心里一陣慚愧。
我不知道在我昏迷的時候,哪位貴人賞了什么字,給崔姑姑惹了多大的麻煩。
不等我開口認錯,崔姑姑已經坐在床邊。
她掀開食盒,將粥遞給我時,淡淡掃了我一眼:
「我已經和徐公公講明,你不愿出宮。」
我接過粥,愧疚地低下頭。
「王將軍家的五娘子幫三皇子寫了個忠字送你,三皇子贊你是個忠心的奴婢,等你病好了就去謝兩位主子的恩典吧。」
我一怔,旋即明白過來,強忍著心口疼痛,輕輕嗯了一聲。
崔姑姑瞧著我,忽然冷笑一聲:
「果然是為這個病的。」
……
「清露錯了,對不住姑姑,也給尚食司丟人了。」
「是,你是有錯。」
我忙放下粥,要跪在床下聽訓。
崔姑姑卻輕輕摁住我:
「錯在識人不清,錯在不惜性命,可說到底,都是錯在年紀太輕。
「還好年紀輕,又有一身本領,跌跟頭,病一場倒也不算太壞的事。」
我垂著頭靜靜地聽。
「七年前你托了衛家的關系,為了三皇子進司藥司,尚食司的人都是憑本事享俸祿,所以都看不慣你,你受了很多刁難苛責,我都看在眼里。
「曬藥煎藥,跑腿值夜,抄書理脈案,什么臟活累活都丟給你干,你為了能照料三皇子,一身的好醫術卻有意藏著,怕宮里貴人把你挑了去,得了功勞賞賜都推到藥司頭上。
「如今吃苦七年落得一個忠字一場空,可后悔過么?」
我想起阿娘。
她的醫術是外祖父一手教授,天賦遠勝于我。
她頗為自豪地告訴我,十歲那年的她抓一把藥材便能聞出產地年份,哪怕是蒸曬幾道,蜜成丸的藥,她嘗了也能寫出個差不離的方子。
可外祖父病逝,阿娘為尋個依靠草草嫁了,那些藥理醫術都當作故事畫本講給我聽,一身醫術也慢慢荒廢了。
若不是一場家宴,她施針救了懷著衛照的衛家夫人,為我換來一樁婚事,我爹也不知阿娘一身的本事。
「算了,你爹爹不喜歡性子出挑的女子,何況醫術畢竟不是女子的本分。」
我不善言辭,覺得這話錯了,卻說不清哪里錯了。
如今想想也許不是錯了,是這一生已蹉跎大半,如藥材霉壞朽爛。
只好算了,只能算了。
所以我悔,也不悔。
悔的是識人不清,把自己看輕。
不悔的是在藥司待了七年,天下醫書典籍,杏林圣手盡藏于此,而我醉心其中。
觀山海知塵霧微,仰日月見螢火末,才悟一生學海無涯。
我不能算了,不該算了。
「你既明白,我只問你一句,今后你是為什么留在藥司?」
煦風吹散天邊郁結的云團,梳成絲絲縷縷。
翻動案上醫書和脈案沙沙作響,那一桿金戥秤撞在一起叮叮咚咚。
「為那卷《金匱要略》還未整理完,為您說桂枝湯五味藥中的五行論我還沒悟明白。」
聽我這么說,崔尚食終于笑了:
「你能說出這番話,也算沒給尚食司丟臉。
「太后病了許多時日,我有心挑個精于婦人科,品行也好的送去伺候,可挑來挑去要么年紀輕不穩重,要么心思活絡輕浮,都不入太后的眼。
「方才我去給太后診脈,提了你一句,太后很好奇你是個怎樣的姑娘。」
我一怔,因為那會兒并不是給太后請脈的時間。
我心底一酸,忍不住紅了眼圈:
「姑姑……」
「不要以為那是什么輕松的差事,伺候太后要提起十二分的專注,出了什么岔子可沒人能保你。」
我用力點點頭。
怕拖著生出變故,也怕太后覺得我驕矜。
第二日我吃了藥,便辭了崔尚食,請去太后宮中伺候。
這日陽光晴好,我正了正衣衫,恭恭敬敬地跪在司藥司門口。
崔尚食想了想,又自鬢邊摸下一支素銀茉莉花簪子為我插上:
「這是我入宮那年姑姑送的,我戴著它從女侍到尚食,如今給你了。」
常在太后身邊伺候的孫姑姑與崔尚食相識多年,忍不住調侃一句:
「你這么個寶貝徒弟也舍得送出去?」
「我這徒弟樣樣都好,唯獨吃虧在待人太傻太癡,她既叫我一聲姑姑,我哪能眼睜睜看她折在里頭。」
孫姑姑打量我,笑著點頭:
「不錯,我瞧這個倔勁呀,跟你年輕時一模一樣。」
崔尚食有些得意,輕輕罵道:
「多嘴。」
看我耳邊簪子,孫姑姑意味深長:
「你也別氣,這年紀輕呢,便免不了輕狂,看輕自己也看輕旁人,最后追悔莫及時千金也買不回,難看喲……」
崔姑姑又慣刻薄地翻了個白眼,冷笑道:
「任誰去后悔,她才不后悔。」
我跪在地上,深深叩首,滿心感激哽在喉嚨說不出。
崔姑姑扶起我,為我擦去眼淚時,也濕了一點眼眶:
「好孩子,去吧。」
我回過頭望,廊下燕子已經飛回來。
望春花開了,年輕的宮女們捧著玉瓶,七嘴八舌地指揮著小太監們剪枝。
孫姑姑帶我穿過御園時,春色正盛。
一水之隔,七公主在水榭設宴,請了一眾好友來園中賞花飲酒。
男女分席而坐,隔著一層紗幔。
孫姑姑帶著我上前行了個禮,跟公主貴女們問了聲好。
一位修剪花枝的貴女本來正懶懶坐著,見是太后身旁的孫姑姑,便殷勤打了招呼:
「孫姑姑,您這是去哪呀?」
「帶姜醫侍給太后診脈,瞧這花枝修得真好看,五娘子的手藝越發好了。」
五娘子聽見姜醫侍三個字,把剪子咯噔一聲放在小金盤里,將我上下打量一番,笑問:
「你就是那個忠心的奴才?叫什么露珠露水的?」
「奴婢姜清露。」
我提著藥箱,垂著眸子問了聲安。
「姜清露是吧?正好我的侍女不在,辛苦你去把風箏給我撈起來。」
我略一抬頭,看見池塘上飄著一個大紅蝴蝶風箏。
「奴婢要去給太后診脈,若是下水濕了衣裳,耽誤了太后安康,恐怕五娘子會被奴婢連累。」
見我搬出太后,五娘子愣了一刻,卻也不惱,嘴角噙著笑意:
「原是這樣,快出宮了是要掙些賞賜。
「一個女子若是被退過婚,德行有虧又不規矩,再沒點嫁妝誰肯要呢。」
貴女們聞言都捂嘴,七七八八地笑了。
一紗之隔,衛照卻聽不下去了,猛地撩開紗幔,目光落在跪著的我身上,皺了皺眉:
「五娘,你何必和一個奴婢多費口舌。」
五娘子笑嘻嘻地用團扇敲了衛照的肩膀一下:
「我怕她品行不端惹得太后不快,才好心教導她幾句,
「你這么在意她呀?
「也對,要是不在意,你怎么會跟她定親呢?」
衛照一急,忙撇清關系:
「我怎么會瞧得上她?那不過是從前家中……」
紗幔簾子被撩開,五娘子看著角落里喝茶的裴瑯,紅了臉:
「阿瑯你瞧,我打趣他未婚妻,衛公子急了。」
裴瑯并不生氣,也沒有為我辯解。
他甚至沒有看我一眼,語氣淡漠且倦怠:
「不過一個奴婢,不值得五娘和衛公子起爭執。」
怕裴瑯不高興,五娘子悻悻地和旁邊貴女們聊起天來:
「正經人家的姑娘沒有學醫的,若要讓我去摸那些血污和病人,我寧可砍了這雙手。」
「還好沒幫我撿風箏,被她那雙手碰過就臟了,我才不要。」
我低著頭,有些難堪。
我其實想著,倘若裴瑯能幫我說一句話。
我也愿意為他開脫,騙自己那幅字不是他送的。
可他只是坐在那里,仿佛并不認識我。
匆匆趕來的衛家隨從與我擦肩而過。
跪在地上時,那隨從哭著說了什么,衛照的臉色忽然白了:
「母親一向好好的,為何會忽然病重?家里那些大夫是做什么的?都是治不好病的廢物么?」
「少爺您別問了,快回去瞧瞧吧,夫人說她最后想見見您。」
繞過長街,卻看見孫喜兒氣喘吁吁地追上來,臉色為難:
「主子說五娘子嬌生慣養,被家里寵壞了,你比她懂事,別和她一般計較。
「主子很擔心你,說剛剛看你臉色蒼白,身子真的養好了么?怎么忽然要去太后身邊伺候了?
「主子還說你出宮以后,先委屈些住在外頭的宅子里,等以后再找個機會接你入府。」
孫喜兒說罷又撓撓頭:
「清露姐,我還沒跟主子說你不出宮的事。」
我壓去心上細細密密的刺痛,溫溫笑道:
「那就不要說了。
「勞煩你跟他說,奴婢懂事,不會讓主子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