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亭里,流觴曲水,絲竹靡靡。
亭中聚集著盛京城各個世家的年輕俊才,這會兒一個個或是高談闊論,笑聲朗朗,或是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推杯換盞,好不熱鬧。
在這喧鬧的人群里,一道清雋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只見他身著一襲淡青色的長袍,腰系絲絳,斜坐在闌干之上,一只手隨意地搭在欄桿,另一只手則輕輕握著酒杯。
春日的陽光斜斜灑落在他身上,好似給那張俊美如玉的臉龐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輝,愈發溫潤。
此人正是裴知珩。
方才他已經和賓客們飲了不少酒,這會兒正打算自個兒坐坐,散散酒氣。
然而事與愿違。
“阿珩,你怎么一個人坐在這?。俊?/p>
裴府二公子裴如楓端著酒杯,笑著在裴知珩身旁坐下:“此番大伯父只帶著你一人去洛陽辦差,足見咱們兄弟幾人里,伯父最是器重你。來,二哥敬你一杯,也算沾沾你的運氣。”
嗅到裴如楓身上那濃濃的酒色脂粉味,裴知珩不動聲色往一側坐了些。
“二哥……”
正要婉拒,只見裴如楓挑起一邊眉毛,陰陽怪氣的“喲”了一聲:“怎么,難道出去辦了一趟差,稍微攢了些名望,就瞧不起你二哥了?”
他語調不算低,一出口就惹得近處幾人看了過來。
裴知珩見狀,眉頭蹙得更深,“我并無此意?!?/p>
“若無此意,那你就喝下這杯!”
裴如楓將酒杯往他面前遞了遞,“不喝就是不給我這個當哥哥的面子!”
裴知珩:“……”
裴如楓是二房嫡子,也是裴老太太的心頭寶。
原本伯父帶他一個庶子出去辦差,就惹得府中嫡兄和長輩們不滿,今日老太君壽宴,賓客云集,要是兄弟之間鬧出不快,丟的也是裴家的顏面。
左右方才喝了那么多,也不差這一杯。
裴知珩深深吐了口氣,接過裴如楓手中的酒杯:“弟敬二哥?!?/p>
裴如楓立刻喜笑顏開:“這才對嘛?!?/p>
裴知珩端起酒杯送到嘴邊,仰起頭。
舌尖沾到酒液的剎那,一道焦急的嬌叱從園子外傳來:“別喝!”
男子聚集的曲水亭里,忽然有除了歌伎以外的女子出現,霎時間吸引了無數的目光。
裴知珩飲酒的動作也一頓,隨著裴如楓一起循聲看去。
當看到月洞門前那一襲明艷荔枝紅的窈窕身影時,亭中眾位男子皆是一驚。
“這不是姜大將軍家的大姑娘,那李昭懷未過門的妻子嗎?”
“是啊,她怎么不在女賓席面待著,跑這來了?”
“早就聽說她性情狂放,毫無規矩,今日一見,還真是名不虛傳?!?/p>
“哈哈哈是啊,也不知那李昭懷是中了什么邪,放著盛京城那么多好姑娘不娶,非瞧中了這位?!?/p>
耳聽得這些不懷好意的調侃,裴知珩握著酒杯的長指攥緊,面色也沉了下來,側眸朝那幾個醉酒的貴公子投去一眼:“背后說人,非君子所言,還望慎言!”
作為裴府庶子,裴知珩給人的印象一向是云淡風輕,溫潤如玉。
鮮少見他這般嚴肅凌冽的模樣。
那幾個貴公子被這一眼看得莫名有點發毛,忙一個個避開視線,灰溜溜的朝旁邊躲去。
這期間,姜瑤光也提著裙擺,風風火火的來到了曲水亭中。
“阿瑤,你這是……”
裴知珩擱下手中酒杯,起身看著她:“有事?”
姜瑤光沒立刻回答。
她看一眼酒杯,滿的,沒喝。
再看裴知珩,臉雖然有點醉紅,但意識清醒,沒醉。
確認完這兩點,她暗暗松了口氣。
還好還好,趕上了。
“也沒什么事……”
姜瑤光放松的擺擺手,余光瞥見這滿亭的男子都在看她,她也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有些唐突了。
但也并無半分害羞扭捏之感。
畢竟前世,她文能提槍上馬打天下,武能和李曄“二圣臨朝”治天下,一群男兒都得朝她磕頭伏拜,何況此刻被他們看一看。
“此番唐突趕來,只因我兄長有件急事,讓我轉告給叔玉哥哥?!?/p>
姜瑤光叉著雙手,朝裴知珩行了個禮:“還請叔玉哥哥挪步說話?!?/p>
在場都是裴家的賓客,其中不少人也知道裴知珩與霍家大公子私交匪淺。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要事,能讓霍家大姑娘專門跑過來一趟。
裴知珩眼底也有一絲疑色,但看姜瑤光這樣說了,于是點點頭:“好?!?/p>
兩人正要離去,被全程無視的裴如楓擰眉開了口:“慢著——”
姜瑤光腳步一頓,回頭看著這裴如楓。
若她沒記錯,前世北戎亂軍打進城來,這裴家二房毫無骨氣就投了北戎人。
實在是給聞喜裴氏丟人。
于是語氣里也不覺多了幾分輕蔑與不耐,“裴二公子有何指教?”
裴如楓瞇起眼,看向這位傳聞中的姜家大姑娘:“姜大姑娘說是你兄長有事轉告我四弟,方才特地尋來此處。既然只是有事轉告,那方才姜大姑娘為何阻止我四弟喝酒?怎么,難道我這做哥哥的敬弟弟一杯酒,他都喝不得了?還是姜大姑娘對裴某有何不滿?”
不滿是必然不滿的。
但這會兒也不能說實話。
“裴二公子想多了,你我遠日無冤近日無仇的,我怎會對你有不滿。”
姜瑤光扯扯嘴角,不冷不淡的笑道:“至于為何攔下那杯酒,這不是怕叔玉哥哥喝醉了,我轉交的事情他回頭給忘了嗎?!?/p>
姜瑤光自覺尋了個很好的理由,可裴如楓并不買賬,冷笑道:“那你是多慮了,我這位四弟酒量可沒那么差!”
話音剛落,一直沒說話的裴知珩突然咳了一聲。
裴如楓:“……?”
裴知珩抬手扶額,一臉認真:“好像是有些不勝酒力了。”
他朝裴如楓抱歉的點了下頭:“二哥莫怪,晚些還要去給祖母磕頭,怕醉酒誤事,改日弟定再提著好酒,與你賠罪。”
說著,也不再看裴如楓那一陣紅一陣青的臉色,給姜瑤光使了個眼色。
姜瑤光瞬間會意,強壓著憋笑的嘴角,趕忙跟著裴知珩走出了園子。
身后好似還響起男子們的竊竊私語,隱約可聽得“庶子”、“悍婦”之類的輕蔑詞語。
裴知珩的眉頭緊擰著。
旁人如何說他,他都無所謂,可他無法容忍那些人輕侮阿瑤。
他腳步慢下來。
在他轉身的剎那,袖角被很輕的扯了一下。
那速度之快,若不是姜瑤光仰臉看著他,他差點以為是他的錯覺。
“阿瑤?”裴知珩微怔。
“沒事的。”
姜瑤光朝他笑了下:“我才沒把他們那些酸話放在心里。倒是叔玉哥哥你,你也別往心里去,庶子又如何,你的才華與品行,遠超過他們這群廢物膿包百倍千倍?!?/p>
這話并非姜瑤光偏心,而是亭中那群錦袍玉帶的貴公子,在前世的確沒一個能擔大用的,都是些碌碌無為之輩。
哪像裴知珩,官拜首輔,賢名赫赫,百姓愛戴。
只可惜他這注定會名垂青史的賢臣,最后卻被她害的那樣的下場……
“阿瑤?”
男人低沉的喚聲拉回姜瑤光的思緒,她一抬頭,便對上裴知珩漆黑如潭的眼眸:“云承兄有何事要你轉告我?”
姜瑤光回過神,見他們這會兒已經走到了園子外的花墻旁。
隔著花墻鏤空處往里瞧,還能看到曲水亭里推杯換盞的男人們,還有坐在角落里助興唱曲的嬌媚歌伎。
那應該就是那個叫鶯鶯的小妾了。
稍作思忖,姜瑤光道,“叔玉哥哥,其實我哥并無事要轉達,是我有事找你?!?/p>
裴知珩有些驚訝:“你?”
姜瑤光嗯了聲,左右環顧了一圈,低聲道:“我方才去尋廁軒時,看到有兩個丫鬟鬼鬼祟祟,說是有人在席上做了手腳,有意陷害你和園子里那個歌伎有染。我這才急急忙忙趕來,想著提醒你一聲。”
裴知珩面色微變:“竟有此事?”
“千真萬確?!?/p>
姜瑤光重重點頭:“只是我也沒聽得太清楚,所以也不知道幕后黑手是誰。”
幕后黑手……
裴知珩黑眸輕瞇,忽然想到什么,薄唇不禁抿緊。
姜瑤光看他這若有所思的模樣,問:“叔玉哥哥可是察覺到了什么?”
裴知珩沉默不語。
姜瑤光見狀,沉吟道:“我倒有個辦法,將計就計,揪出那可惡的幕后黑手……”
“阿瑤。”
裴知珩打斷她:“你能來提醒我,這份心意我領了。之后便是我裴氏家事,不好讓你牽扯其中,你還是先回女賓處歇息吧?!?/p>
姜瑤光聞言,柳眉輕蹙:“難道叔玉哥哥打算就這樣放過那個黑幕黑手?”
要知道前世的他,可是被那人害得去洛川吃了三年的苦啊!
裴知珩心里已經猜到是誰要害他。
但那人能不顧兄弟情誼,在祖母的七十大壽上鬧事,他卻無法做到那般不孝不悌。
“壽宴之后,我會將此事稟明給伯父。”
裴知珩道:“伯父一向公正,定會做出賞罰。”
姜瑤光一時無言了。
她總不能說你伯父看似公正,實則臨死前還逼著你發毒誓,要保全裴氏長房一世榮華富貴,否則老無所依,不得好死。
二十一歲的裴知珩信不信是一回事,如今她空口白牙也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證據,總不能說她是活了一世的人吧?
咬了咬牙,姜瑤光拉著裴知珩的袖子,示意他附耳來。
裴知珩陡然被她拉過去,一低頭,耳邊便拂過一陣香風。
呵氣如蘭,溫溫熱熱,耳尖都好似變得酥麻。
“……總之,你聽我的,我總不會坑你的!”
“……”
她說了些什么,裴知珩全然沒聽進去,直到她再三問“叔玉哥哥你聽到沒”,他才艱澀的滾了下喉結,啞聲應道:“好。”
不多時,裴知珩重新返回園子。
姜瑤光也沒再停留,帶著丫鬟離去。
而在他們剛分開不久,不遠處的長廊后,緩步走出一道高大的玄色身影。
望著那分撥兩路的身影,玄袍男人眸色幽暗。
身側的長隨小心翼翼開口:“主子……”
握著玉扳指的手指攥緊又松,好半晌,男人才沉沉開口:“盯著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