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隆二十一年孟冬,京城連著下了七日的雪。
冷風(fēng)順著衣裳的縫隙鉆進(jìn)身體里,冷得人骨頭都在打顫。
和離那天,京城難得出了大太陽。
蘇檀的裙角沾了雪水,獨(dú)自撐著傘,往將軍府外出去。
手腕被一只大掌攥住,傷口傳來陣陣的疼,包扎好的傷口再次滲出血,沾濕了布條,攥著她手腕的男人卻渾然不覺。
宋庭琛眸光冷冽,下頜線緊緊地繃著,一身黑色衣袍在雪色中更顯清寒。
“蘇檀,你當(dāng)真要無理取鬧拋夫棄子?”
蘇檀定定地看著他,喉嚨里彌漫著一股酸澀的鐵銹味。
是她拋夫棄子嗎?
分明是他和兒子,在她和柳清音之間,選擇了柳清音。
“檀兒,你別胡鬧了,天寒地凍的你要去哪?你就算不滿阿琛娶平妻,也別跟自己過不去啊!”
宋母帶著蘇檀十月懷胎生下的兒子宋瀟追了出來。
她將宋瀟往前推了推,“檀兒,瀟瀟才四歲,你忍心看他沒了娘親嗎?”
“不過娶個平妻,咱們女人始終都會有這么一天,橫豎那清音丫頭也越不過你去,你何苦在這里計較呢!”
“蘇檀,你不要讓我為難。”
宋庭琛眉頭緊緊地皺著,記憶里蘇檀也不是不通情理的女人,她讓他終身不要納妾,他做到了,迄今為止后院都只有她一個。
那么多人想要給他塞女人,他都一口回絕。
如今他只是想給清音一條活路,她為什么連這也不愿答應(yīng)?
“阿清的父親是為了救我而死的,于情于理,我都要承擔(dān)照顧阿清的責(zé)任。”
“阿娘,你不要再跟阿爹鬧脾氣了,清姨人很好的,她會給我買糖吃,會給阿爹做鞋子,你不要不接受她嘛,她以后也會對你很好。”
四歲的宋瀟站在雪地里,身上還穿著蘇檀一針一線給他做好的衣裳。
斗篷上的刺繡精致又栩栩如生,最開始,蘇檀那雙手能掐會算,擅于畫符,于刺繡女紅一竅不通。
粉雕玉琢的小團(tuán)子皺著鼻子,不高興地看著娘親,“阿娘,反正我要清姨做我二娘。”
“你要是不喜歡清姨,那我也不喜歡你了!”
四歲的小人兒有恃無恐,不管自己要什么,自己阿娘都會答應(yīng),再不濟(jì)一哭二鬧三上吊,阿娘總會妥協(xié)。
他不知道父親娶平妻對阿娘來說意味著什么。
他只知道清姨人很好,對阿爹好,對他好,對祖母祖父也很好。
蘇檀閉了閉眼,心尖像是被烈火灼燒著,悶悶的疼。
她失神地看著自己的兒子,眼底還藏著最后的希冀。
“瀟瀟,一個人是不能有兩個母親的,你只能有一個阿娘。”
宋瀟用力哼了一聲,一頭將蘇檀撞開,“你就是見不得有人對我好!自從外祖父和外祖母走了之后你就變了,你變成了壞女人!”
“你欺負(fù)阿爹和清姨,你不讓清姨對我好,你是壞女人,我不要你!我要清姨!”
蘇檀跌跌撞撞地后退幾步,身體差點栽倒在雪地里。
宋庭琛皺了皺眉,“瀟瀟,不可以這么撞人,和你阿娘道歉。”
宋瀟倔強(qiáng)地扭過頭,“我不!她不是我娘!她是壞女人!我要清姨當(dāng)我娘!”
“檀兒,阿琛到現(xiàn)在還在護(hù)著你,你還要使性子到什么時候,難道你非要逼死清音嗎,你安的什么心?”
宋母目光譴責(zé),到現(xiàn)在她也沒了耐心,“女人就是要以夫為天,何況你娘家人都死絕了,嫁妝也花完了,你再鬧脾氣離家出走又能走到哪里去!”
“你聽我一句勸,不要將事情弄得太難看,以至于最后收不了場,到頭來沒臉的人是你自己!”
蘇檀垂下眼睛,對上宋母渾濁的目光,“您終于把心里話說出來了?”
宋瀟自打一生下來就身體不好。
得了她的金光和功德護(hù)體,也要用大量名貴藥材溫養(yǎng)著。
“這些年我娘家陪送的金的銀的,除去維持宋庭琛在官場上必要的人情往來,大多都用來給爹娘和瀟瀟買藥。”
養(yǎng)到如今,宋瀟的身體,總算和尋常孩子差不離。
宋老夫人的身子骨也逐漸康健起來。
宋老爺子雖然還是癡傻,但已經(jīng)能正常吃飯睡覺,只要不讓他出門,在府內(nèi)已經(jīng)可以做到萬事不由人操心。
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
蘇檀以為自己和宋庭琛也會越來越好。
可惜宋家人不這么想。
蘇檀語氣平靜,這會兒已經(jīng)看透了宋家人的薄情。
“你們打量我失去了庇護(hù),又沒了銀子傍身,恰好柳清音愿意攜巨款嫁進(jìn)來,就想著把我一腳踢開。”
“我和離不是如你們所愿嗎?”
“還是說,和離于將軍府不光彩,你們更愿意我無聲無息地病逝?”
分明蘇檀的語氣也不算咄咄逼人,宋母心口就是堵了一團(tuán)氣,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宋庭琛的耐心也幾乎要告罄,“蘇檀!”
“你能不能不要用這種惡毒的心思去揣測別人!”
自從蘇氏滿門戰(zhàn)死沙場后,她性子開始變得格外偏激。
他一直有在耐心開解她,想讓她從這段陰影里走出來。
誰知道她如此不可救藥。
宋庭琛渾身上下冒著寒氣,不解地看著她,“你自己最清楚女子一旦沒了雙親就是沒了依靠,只能依靠丈夫,為什么不愿意給阿清一條活路?”
“還是說你就是要看著天下如你一樣境地的女子,都要被踐踏欺辱,直至尸骨無存,這樣你才會高興,才會覺得自己不是這世上最可憐的?”
“宋庭琛!”
蘇檀紅著眼,氣得整個身子都在發(fā)抖。
夫妻五年,他竟然就是這樣看她的!
如果說之前她還心存希望,這一刻,她的心便徹底死了。
三天前還放過血,天氣又寒,蘇檀身心俱疲,這會兒連抬手打他的力氣都沒有。
她對上宋庭琛的視線,目光清明,“我告訴你,我非要和離,是因為你辜負(fù)了對我和對我爹娘的承諾,你想照顧柳清音我沒意見,可你要娶她,要我兒子管她叫二娘就是不行!”
宋庭琛不怒反笑,懶得理會她的偏激。
伸手將貼身佩戴著她用自己鮮血繪制的護(hù)身符拽了下來。
“好,既然你要離開,就將這東西一并帶走,沾了你的血腥氣的東西,我怕嚇著阿清。”
宋瀟有樣學(xué)樣,也將脖子上戴著的護(hù)身符拽了下來,團(tuán)吧團(tuán)吧踩進(jìn)了泥地里。
他瞪著蘇檀,“不要你的東西,你的血畫的破符臭死了,我一點都不喜歡!”
“我喜歡清姨給我做的香囊!”
蘇檀定定地看著這對父子倆。
自從蘇家滿門戰(zhàn)死沙場后,她每夜都做噩夢,怕宋庭琛和宋瀟也出事。
所以每月都要放一次血為他二人繪制護(hù)身符。
這護(hù)身符可以擋邪祟,必要時候還可以保命。
如今就這樣被當(dāng)成垃圾一樣,踩進(jìn)了雪地里。
干涸的血跡被冰雪融化,將那一片雪染紅,又很快被新的白雪覆蓋,只有遺留在上邊的那一截黑繩,證明過它存在的痕跡。
蘇檀手指深深掐進(jìn)掌心,壓住心頭的心酸失望,不再留戀地轉(zhuǎn)過身,離開了將軍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