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染透窗紗時,浮玉正將最后一口玉露團含在舌尖。
南枝捧來的熏爐在青磚地上投出蜿蜒黑影,她望著銅鏡里被珠釵壓得端莊的倒影,恍惚想起年前救下那個被拐孩童時,那孩子也是這般跪在地上投出扭曲的影子。
"娘娘該安寢了。"雪衣捧著鎏金唾壺的手在發抖,燭火映著浮玉腕間若隱若現的紅線。
浮玉突然將銀箸擲向燭臺,火苗"嗤"地竄起三尺高:"當年在忘川擺渡,本官最喜看冥火灼燒生魂。"她指尖擦過雪衣慘白的臉,曼陀羅香氣混著尸油的味道突然濃烈起來,"就像此刻——"
話音未落,兩個婢女已軟綿綿栽倒在滿地月光里。
浮玉赤足踩過南枝散開的裙裾,朱紅窗紗映得她眼角彼岸花似要滴血。
判官筆在虛空中劃出半道金痕:"你故意用曼陀羅反噬她們?"
"本是要留給林沉軒的。"浮玉從妝奩底層摸出個青玉小瓶,瓶中游動著三十六點螢火,"誰叫那銅盆里的噬魂蠱蟲,偏要往鎮魂咒上撞呢?"
子時的梆子聲穿過三重垂花門時,何囚眉正盯著佛龕里碎裂的玉觀音發抖。
白日里何晏殊那口烏木棺材橫在祠堂時,檐角銅鈴突然齊聲炸裂,飛濺的青銅碎片割破了三個家丁的喉嚨。
"大人,護國寺的慧覺大師到了。"管家捧著褪色的《金剛經》跪在滿地香灰里,經書扉頁赫然留著黑褐色的指痕。
何囚眉一腳踢翻鎏金香爐:"廢物!
不是讓你找龍虎山的道士?"爐灰撲在《地藏經》燙金封面上,突然滲出暗紅血漬。
他踉蹌后退撞翻供桌,看著滾落腳邊的供果漸漸變成腐爛的人耳。
慧覺大師的誦經聲持續到三更天。
當第一百零八遍往生咒掠過西廂房檐角時,浮玉正倚在百年槐樹上把玩幽冥燈。
琉璃燈罩里三十六點螢火忽明忽暗,映得她手腕紅絲如活物游動。
"該收網了。"她對著燈芯輕吹口氣,尚書府佛堂的青銅燭臺突然齊齊熄滅。
何囚眉是在血滴落在眼皮時驚醒的。
檀香不知何時變成了腐肉氣息,他伸手摸到滿臉粘稠,借著殘月光輝看清指間竟是混著腦漿的黑血。
房梁傳來指甲抓撓聲,抬頭正對上一張倒垂的鬼臉——何晏殊七竅流血的五官正貼著他鼻尖,發間還纏著水草般的鎮魂符。
"父親不是最愛用童女血養玉觀音么?"鬼影的指甲劃過他顫抖的喉結,在皮肉上刻出梵文鎮魂咒,"女兒特意從忘川帶了三十六個姐妹來盡孝呢。"
凄厲慘叫劃破夜空時,拓跋氏正攥著佛珠縮在拔步床深處。
黃花梨床柱上突然浮現血手印,她強撐著要去扯喚人鈴,卻摸到鈴鐺里塞著半截泡脹的嬰兒手指。
院中傳來何囚眉撕心裂肺的呼救聲,這位向來端莊的主母終于提著裙擺赤腳沖進雨幕,發間鳳釵勾破的鮫綃帳上,緩緩滲出人形水漬。
浮玉站在藏書閣飛檐上輕笑,看著數十護院舉著火把在回廊亂竄。
幽冥燈照出她腳下瓦當,那里藏著半枚蓋有鎮國侯印鑒的信函,被雨水泡發的情報殘片上,"邊關布防圖"五個字正在血色中浮沉。
"該讓林小王爺看看他岳丈的手筆了。"她旋身踏碎檐角獸首,青瓦碎裂聲混在雨聲中,像極了百年前那場滅門火海里,侯府祠堂祖先牌位崩塌的聲響。
夜風卷著幽冥燈飄過蓮花池,燈影掠過水面時,隱約照出池底三十六個排列成陣的青銅甕。
浮玉繡鞋踏過的地方,青苔正以詭異速度蔓延成彼岸花紋,而她腕間紅絲早已纏住書房窗欞——那里藏著能撕開二十年陰謀的第一道裂痕。
蓮花池泛起漣漪的剎那,浮玉已立在書房檐角。
雨水順著青瓦溝槽淌成血色珠簾,她指尖紅絲纏繞著幽冥燈輕輕一晃,琉璃燈罩內的螢火霎時凝成三十六道怨魂面孔。
"二十年了。"浮玉撫過窗欞上暗紅的鎮魂符,朱砂混著鐵銹的味道刺得她眼眶發燙。
判官筆在她袖中震動,筆尖金芒割裂雨幕:"你當真要掀了這人間地獄?"
檐下銅鈴突然無風自動,浮玉足尖輕點躍入室內。
幽冥燈照出滿墻《金剛經》拓本,她嗤笑著掀開佛經后的暗格:"當年他們用兄長脊骨制成佛龕時,可曾想過地獄有幾層?"指尖觸到冰涼的青銅匣,匣面饕餮紋正咬著半塊殘缺玉佩——正是侯府嫡子及冠禮上摔碎的那枚。
判官筆突然化作金鏈纏住她手腕:"生死簿上因果未顯,不可妄動殺孽!"浮玉反手扣住暗格邊緣,指甲在紫檀木上劃出深痕:"你且看看這饕餮嘴里含的是什么?"她扯斷金鏈抓起玉佩殘片,裂口處赫然露出半片干涸的嬰胎指骨。
雨聲驟然轟鳴如戰鼓,浮玉腕間紅絲突然暴漲。
書架上的《地藏經》無風自動,書頁翻飛間露出夾層里泛黃的婚書——何囚眉嫡女何晏殊與鎮國侯世子的姻緣契,落款處蓋著的卻是林沉軒的私印。
"好個偷天換日!"浮玉將婚書湊近燈焰,紙面浮現出密密麻麻的咒文。
幽冥燈里的怨魂突然尖嘯著撞向燈罩,三十六張面孔竟與侯府滅門那夜燒焦的尸首重疊。
她喉間涌上腥甜,恍惚看見母親被鐵鏈穿透琵琶骨,吊在刻滿鎮魂咒的青銅鼎上。
瓦當傳來細微碎裂聲。
浮玉旋身隱入梁柱陰影時,窗欞已被匕首劈開。
玄鐵刃擦著她鬢角釘入《金剛經》書脊,刀柄上纏繞的銀絲在幽冥燈下泛著尸蠟般的光澤。
林沉軒黑衣蒙面躍入室內,雨水順著他的袖劍滴在青磚上,暈開朵朵曼陀羅形狀的水漬。
"出來。"他劍尖挑起地上的玉佩殘片,目光掃過暗格邊緣的抓痕。
浮玉屏息蜷在房梁夾角,看著林沉軒俯身查看青銅匣時,后頸露出道蜿蜒至衣領的舊疤——正是百年前她在地府孽鏡臺見過的,那道被煉魂鞭抽出的傷痕。
幽冥燈突然明滅不定。
林沉軒猛地抬頭,劍風掃落梁上積灰,浮玉翻袖將燈影投向西南角。
當啷一聲,劍鋒劈碎的花瓶里滾出半截焦黑的孩童指骨,裹著張殘破的邊關布防圖。
"小王爺要找的,可是這個?"浮玉用腹語催動燈中怨魂,三十六個女童的嗚咽聲在書房四壁回蕩。
林沉軒劍尖微顫,突然轉身朝虛空擲出三枚透骨釘。
浮玉偏頭躲過時,發間珠釵不慎掃落案上香爐。
迦南香混著尸油的味道在雨中炸開。
林沉軒瞳孔驟縮。
這個味道他曾在何晏殊棺木中聞到過——那日他親手將鎮魂符貼在她眉心,卻看見棺中女子唇角滲出與此刻相同的,混著曼陀羅花汁的血漬。
"何晏殊?"他劍鋒劃過供桌,斬斷的燭芯迸出綠色鬼火。
浮玉趁機掠向窗外,腕間紅絲卷走青銅匣中的玉佩殘片。
林沉軒追至廊下時,只看到幽冥燈掠過蓮花池的殘影,以及池面突然浮現的,三十六個手拉手沉入水底的女童幻象。
雨幕深處傳來打更聲。
浮玉倚在尚書府外的百年槐樹上,看著掌心的嬰胎指骨化作青煙鉆入判官筆。
筆桿浮現出新的朱砂批注——"丙寅年七月初七,戶部尚書何囚眉,私購暹羅童女三十六人"。
"不夠。"她碾碎指骨灰燼,望著尚書府沖天怨氣輕笑,"我要他親口說出當年如何構陷侯府,要那些道貌岸然者跪在兄長靈前..."話音未落,幽冥燈突然劇烈震顫,燈罩浮現出林沉軒執劍闖入書房的畫面。
浮玉指尖紅絲驟然繃緊。
畫面中的林沉軒正用劍尖挑開她故意留在案上的婚書殘頁,蒙面布不知何時滑落,露出下頜那道新舊交錯的傷痕——舊傷是煉魂鞭的烙印,新傷卻像極了...她百年前為救孩童被惡鬼撕咬的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