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燁和蘇天歡一起乘坐馬車回蘇宅去，“千金坊”里個個都曉得再晚再累天歡姐也是要回去的。路上他簡略地對天歡交待了天佑的去向，天歡對他倆的事從不多問，低低嗯了一聲便罷了。李明燁知她這一天甚累，也不聒噪，讓她清靜歇息。已過子時，又是冬天，馬車掛了厚重的門簾，車廂里漆黑而溫暖，李明燁聽到她淺淺的呼吸，雖看不到她的臉，卻覺十分安心。
“天歡姐，到了——”前面趕車的吁停了馬車。天歡應了一聲，麻利地掀開簾子跳下了車，“外面冷，別下來了！”
李明燁果真聽她的話沒有下車，只把身子挪到門邊，手支著簾子，示意她自己看著她進屋再離開。天歡會意也不啰嗦，開鎖推門，大門照舊“吱”了一聲，夜深人靜時分聽起來比平時刺耳許多，“這門真該上上油了！”李明燁終究沒忍住，將每次都在心里念叨一遍的話說出了聲兒。
天歡站在門里，手向外揮了揮，“甭管了，快走吧！”她正打算關門，又歪了歪頭補了一句，“我師傅會找人看著的——”說完再不耽擱，推上兩扇門，重重上好門閂，腳步聲這才往里進屋子去了。馬車一直待在原處，直到蘇家院子里有一處亮起了昏黃的微光，李明燁聽到車夫抖起了韁繩，他放下支著簾子的手，呼了一口氣，將身體重重靠向車廂后部，任由馬車在黑暗中將自己帶到終點。
天歡口里的師傅正是賈老板。師徒倆的緣分就是從人們至今津津樂道的那個下午開始的。
“兩位今日是來砸場子的？”賈老板滿臉笑容，聲音里不帶一絲火氣地問眼前這兩個剛被自己請進廂房的年輕人。賈老板一再請他們落座，但兩個年輕人欠身道謝之后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屋子中央。賈老板也就不再強求，示意伙計先退出門外。
小伙子聞言輕輕哂笑，“從來賭錢不輸者，只有乞頭耳。我們兄妹再年輕莽撞也懂得這個道理，怎么敢砸賈老板的場子？”
賈老板一張臉笑出一朵花來，“好說，好說！小兄弟貴姓？”
小伙子背手而立，平淡地答了一聲，“賈老板客氣！免貴姓蘇——”
“蘇？”賈老板沉吟片刻，“哦，”他恍然地問，“可是前門蘇——”
話音未落，已被小伙子截住了話頭，“正是！在下蘇天佑，這是舍妹蘇天歡?！?/p>
賈老板白胖的臉上笑意未減，“幸會。不知二位究竟為何而來？”
天歡從進屋至今一直沒有出聲，聽他這樣問，也不等天佑作答，忽然開口道：“我想到這里來找點事兒干，您看我做啥合適？”她看了賈老板一眼，沒等他回答，又補了一句，“如果不行，我就天天過來賭錢?！彼f得如此明顯，賈老板自然聽得出她話中的威脅之意，不禁哈哈一笑。本來無所畏懼的天歡被這一笑弄得有點臉紅，但她的目光并不回避他的眼睛，咬著嘴唇往上昂了昂頭。賈老板注意到天歡講話與之前下注時一模一樣，聲音不大，語氣平和但十分堅定，這丫頭是個倔強性子，甭說不撞南墻，就算撞了南墻只怕也不會回頭。
賈老板又打了兩個哈哈，“蘇小姐天資聰穎，賈某若不應承豈不是不識抬舉？”天歡聽他的意思是允了，欣喜地轉頭看了天佑一眼，天佑對妹妹微笑地點了點頭。賈老板看他模樣，一切仿佛皆在他預料之中。這對兄妹真是極有意思，賈老板不禁生出幾分玩心，他故意拖長聲音說：“不過蘇小姐還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天歡聞言，“啊，”她馬上轉臉對著賈老板正色問道：“什么條件？”
天佑見天歡如此沉不住氣，他略略向前跨了一小步，用右邊肩膀把天歡擋在了身后，不疾不徐地對賈老板說：“請講！”
賈老板卻不急，又請了一請，“來，咱們坐下說?！边@次他也沒有再客氣，自己徑直先在主位上坐下了，心里暗道，我這把老骨頭陪著你倆這半大小子，半大丫頭折騰，直溜溜地站了一個下午了，這腰酸背痛的，哪里禁得住這累？
天佑見他如此，也不便再僵著站在屋子中間，便和天歡坐在右邊的兩張椅子上。他二人齊齊看著賈老板，嘴上并不催促，意思卻很明顯。
到底還是年輕！賈老板暗想，年輕就是好啊，他突發感慨，只有年輕的時候才能這般無所顧忌，想干啥干啥。
“天歡，”賈老板臉上的笑容居然收了，他突如其來的正色讓蘇家兄妹不太適應，“從今日起，我便是你的師傅，我要收你做我的徒弟，你看如何？”
“師傅？”天歡有點迷惘，然后她的臉上現出一絲驕傲，“您能教我什么？”
賈老板哈哈大笑，這回他臉上的笑與平時是不同的，那是連眼睛里都散發出了笑意的，“天歡，我知你天賦異稟，能視人之不能視，能聽人之不能聽。但你要明白，江湖險惡全在人心。我要教你的，也不過是人心這兩個字。”
他此言一出，天歡立馬站了起來，她誠懇地對賈老板行禮，“請師傅恕罪，剛剛是天歡造次了。”
賈老板所言非虛，天歡從小就與別人不同，她分得清兩片相似的雪花，她認得出兩只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螞蟻，她的眼睛能看清世間所有的細枝末節。她聽得見雪落的聲音，聽得清一片枯葉飄零入土的那一絲輕響，春天里萬物復蘇，她能聽到那些種子破土而出的掙扎聲，這世間仿佛存心在她面前不留絲毫秘密。
賈老板喜得愛徒，自然悉心教導，他經營賭坊多年，精于各種賭術，同時深諳各種千術。天歡拜師之后，日日跟著他在“千金坊”進出，直到一年以后，天歡才正式在“千金坊”任職，她的職責是杜絕各種千術在坊內出現。不出一月，天歡便聲名遠揚，早前那個下午的故事再度被人在坊間轟轟烈烈地宣講，許多豪客慕名而來，目的只是為了與天歡賭一場……
城內別家賭坊眼睜睜看著“千金坊”越來越紅火，多少人跺腳惋惜，為什么當日蘇家兄妹不是來的自家賭場？賈老板每每總是哈哈一笑，“運氣，運氣?！?/p>
天歡安靜地站在師傅身后，不發一言，她腦海里浮現的是當日兄長帶著她來到“千金坊”門口的情形。
彼時蘇天佑指著“千金坊”三個字對她說：“世上賭坊千百家，只有一位賈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