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李明燁晃晃悠悠在街上溜達，他此時身上那股松垮勁兒，像塊招牌似地讓人老遠就能認出他。雨早停了，被雨圈在屋內一天的人們都松快地出了門，東市，西市的燈籠一一亮起來，白日里的冷清被熱鬧的煙火氣代替了。一路上有不少人與李明燁寒暄，“世子，又去千金坊？”這些招呼聲里蘊含各種意味，有真誠，有調侃，有嘲諷，李明燁一概照單全收，笑臉相迎。
“千金坊”的燈火照例比別處亮一些，門口熙來攘往的人潮也比別處更擁擠一些。“千金坊”每天接待著從各地來的腰纏萬貫，花錢如水的大爺們，坊內除了賭之外還提供上等的房間，上好的茶水，精致的菜品和各色小吃。這里的特色只有一個，就是貴！但貴是貴，買賣全憑一個自愿，你要吃門外小攤上的，也沒人攔著你，吃完了小吃你再要聽個小曲兒，叫一出戲進包間啥的，只要門外有的坊內都不會阻止。“千金坊”老板姓賈，賈老板是位不折不扣的妙人，白白胖胖的，逢人便帶三分笑，通身和氣，人稱一聲“賈善人”。一個開賭場的善人，可不就是假善人么？賈老板一向省得自嘲。賈老板常說，天下沒有能賺完的錢，自己賺錢也別攔著別人發財，久而久之，越到晚上，千金坊外的那一段路就越熱鬧，自發形成一個夜市。就算不上賭坊的人晚上也少不得過來吃點東西，聽個小曲兒，買個小玩意兒，總之，人大都喜歡湊湊熱鬧，湊熱鬧的人越多也越發熱鬧——
李明燁的身影剛從街角拐進來，邊上支著攤兒的小販就打了個喏，前面的人聽到了，紛紛唱喏，擁擠的人群聽到動靜竟為他避讓出一條道來。李明燁也不客氣，大步流星地跨進了千金坊的大門。
坊內掛滿了巨大的彩色琉璃燈盞，皆是四季發財的樣式，照得坊內燈火通明，宛如白晝。李明燁猛一進來竟覺得有些刺眼，他不自覺地瞇了瞇眼，過了一瞬便適應了這樣的亮堂。
一樓的小伙計迎了上來，“燁哥，您來了。天歡姐在樓上——”
“千金坊”并不似人們常見的賭坊那樣人聲鼎沸，與坊外相比，這里通常比較安靜。一樓前廳是客人吃茶，飲酒的地方，二樓分成四個大廳和若干包間，搖骰子，推牌九，打馬，投壺等等，甚至斗蛐蛐兒的都有，只要你想賭，上“千金坊”就是了。二樓做了專門的修繕以隔絕聲音，別說樓下，即使是各個大廳之間也不大聽得到彼此聲響。包間里的均是豪客，其中雖也不乏自約三五人不眠不休打馬好幾日的，但那畢竟是少數，更多人還是偏愛簡單粗暴，干脆利落的擲骰子。
蘇天歡多數時間都在各個包間，“千金坊”開坊多年，近來在賭客心里地位日隆，隱隱已有天下第一賭坊之勢，人人皆知這與蘇天歡緊密相關。你看那蘇天歡不過是一個二十不到，細長清瘦，貌不出眾的小姑娘，就是這么個小姑娘，在千客心里就是一個惡夢，在賭客心里就是一個傳奇，江湖上誰人不稱一聲“天歡姐”。有天歡鎮場，千客們無人敢在“千金坊”造次。自古以來，凡賭者無不是愿賭服輸，賭運氣，賭技術不一而足，賭客最痛恨的便是千客，因為蘇天歡的存在，“千金坊”里千客幾以絕跡，賭客們自然趨之若鶩，來者絡繹不絕。
李明燁并沒有上樓，他直接穿過前廳，右轉走過一段長廊，長廊盡頭一道圓形的大門，他推開厚重的大門，這里是“千金坊”的后院，是坊里掌柜，博頭，伙計自住的地方，天歡在這里有一間廂房供她歇息，緊挨著的那間房是賈老板自留的。
李明燁去的正是賈老板的廂房，房內并沒有人，但茶已泡好，各色果子一應俱全擺在長榻邊的條桌上。“千金坊”的妙處便在于此，你樓上樓下轉悠個遍，哪扇門前都看不到守著的人，更別說什么傳說中兇神惡煞的大漢了。但是哪些人能進哪扇門，這樓里卻是有講究的，能進的人你自然就進去了，不能進的人到了門前會被悄無聲息地攔下，攔你的人也并不虛張聲勢，只是和氣地說聲“您走錯了，請這邊走，我來給您帶路。”被攔下的客人既不會惱怒也不會尷尬，甚至有那特別天真的會以為真是自己走錯了路。
李明燁在長榻上躺下來，手里拈一枚果子無意識地把玩。說起來天歡和“千金坊”的淵源還要追溯到三年前。那個尋常夏日的午后，蘇家兄妹跨進了“千金坊”了大門。彼時見到蘇天歡，坊內的人還是比較驚訝的。“千金坊”內并不少見約人打馬的婦人，但十幾歲的小姑娘基本不會踏足于此。
天佑和天歡對沿途掃過來的訝異眼神熟視無睹，兩人在二樓一張搖骰子的桌前站了一會兒，賭客們的神經完全被骰子牽引，轉眼間他們已經忘記了這對小兄妹，他們的眼神隨著博頭搖動骰子的手來回飄移，有些人情不自禁地喊著“6！6！6！”骰盅在賭客們的叫聲中打開了，有的人驚喜，有的人惋惜，博頭將臺面上的利是留下抽成，其余的全部推向贏家面前，那一刻對贏家和輸家來說都是強烈的刺激，吸引他們馬上投入下一局。每一局都和上一局一樣，有人驚喜，有人惋惜，有人在感嘆只差一點點，永遠都差的那一點點勾起人心底無休無止的貪婪，一局又一局……
蘇氏兄妹在這群越來越喧鬧，越來越失去理智的人中顯得格格不入。他們小小年紀，卻格外冷靜疏離，他們明明站在那些人中間，他們的周圍卻仿佛劃了一個圈，他們在圈內，其余的人和事皆與他們相離。
從他們進門的那一刻起就引起了坊內掌事的注意，賭坊掌事的眼力自然比尋常人毒，他一眼就看出這兩個孩子的來意絕不簡單。“千金坊”自然絕不在意有人尋釁鬧事，而且這兩個孩子也絕不是那種尋常莽漢。掌事給旁邊的伙計遞了個眼色，伙計心領神會，悄無聲息地請來今日正好留在坊內的賈老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