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總是過得太快，轉眼間秋天過去，立冬將至。
每年霜降便是白鹿鎮鹽窯開窯的日子。一日春生去南山給人家送完柴回來就開始念叨路人遇上好些往白鹿鎮去做工的行人，又叨咕了幾句，再過幾日雪一下，封山了這柴就沒法打了—— 陳大娘開初并未將這些話放在心上，往年冬天年年都要封山，春生也會叨咕幾句，然后娘倆兩個湊湊合合也過去了。不料又過了幾日，春生又撿起這個話頭，正是晚飯時分，春生端著一碗媳婦剛下好的面條，一邊吸溜一邊說：“娘，我已經盤算過了，我打算到白鹿鎮去做工。”
陳大娘大驚，百般勸阻，春生向來聽老娘的話，這次卻一反常態，固執得如一塊頑石。媳婦也在一旁勸說，春生怎么也不肯改主意，母子兩人頭回生起了悶氣。
春生兀自收拾了幾身換洗衣服，說話間就要上路。陳大娘又請了村子里的老人三番兩次過來勸說，春生還是梗著脖子就是不肯松口。陳大娘見這陣勢實在是沒了法子，自古兒大不由娘，罷了，罷了，他要去就讓他去吧！
春生原來是打算一個人出門，媳婦和老娘兩人在家，相互有個照應。但這是春生打出娘胎以來第一回出這么遠的門，陳大娘哪里能放心。再說了，小兩口才成家沒多久，小日子正過得興興頭頭的，一下分開這么久也不是個事兒。最后還是陳大娘做主，兒媳婦跟著春生一起去。
陳大娘又托人算了日子和時辰，出門的那天，娘仨個掐著點兒到了村口。春生和媳婦在村口跟大娘道別，雖然滿懷興奮，但是臨到分別，春生的聲音還是帶了哭腔，“娘，您放心！下個月我們一定回來給您祝壽！”
陳大娘她心里惦記著，天天數著日子過，一日一日總算捱到了自個的壽辰，然而從日出望到日落，春生小兩口并沒有回來。白鹿鎮離陳家村走路加上行船腳程再快也須得七日，日子沒算好，路上耽擱了也是有的。又等了幾日，春生兩口子依然不見蹤影，陳大娘終于坐不住了，一個人摸索著去了村正家里。
陳家村的村正一直由陳家族長擔任，年前老族長自覺年紀大了，精力不濟，管不得這許多閑雜事宜，村正一職便由族長兒子接任了。陳大娘是本村的老人，村正待她自然是客氣有禮。此時陳大娘已顧不得那許多禮數，慌忙火急地她還沒開口先自嗚咽。陳大娘要往白鹿去找春生，她心里也清楚自己的情形，獨自上路那是萬無可能的。她來找村正的目的很明確，讓里正幫著打聽打聽這幾日可有去往白鹿的鄉鄰，自己能跟著一起行船上路。村正和族長一番安撫勸阻，陳大娘只管哭天抹淚，那父子兩人只得應了。眼下正是出鹽季，縣上每天都有去往白鹿鎮的鹽船，四鄉八里往白鹿鎮去背力的年輕小伙也多的是，這件事情對里正來說倒是小事一樁，沒過幾日就安排妥了，陳大娘跟著一艘鹽船便到了白鹿鎮。
“甭說一個盲眼老婦，小安他們幾個里里外外找了這么久，一點兒影兒都沒有。都說從來沒見過聽過這么個人。”李明燁雙手把著桌角，背部挺直，對天佑說。
天佑也不含糊，看著他，“我先會會陳大娘，然后去一趟陳家村。”
李明燁點點頭，“原本是要帶大娘過來的，一是這雨天實在不方便，二是那位大娘認了死理，任誰勸也不肯離開那兒。”他略頓了頓，“天歡那里，我呆會兒去說一聲。晚上讓坊里來幾個人在外面守著，你不用擔心！”
蘇天佑抬眼望了望窗外，雨勢漸歇，他站起來，“走吧！”連傘沒拿一把，抬腳出了門。
“哎，這不是還下著雨嗎？你倒是遮一遮呀，出趟遠門可不比在家里。”李明燁絮絮叨叨地跟在后面。
蘇天佑站在大門邊待他出來，把門拉上落了鎖，揶揄道：“好歹你也是人人皆知的世子，那雨衣也不說多弄幾件，整得跟獻寶似地捧過來。”
李明燁嘿嘿一笑，也不搭他這話，微微躬身，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前伸，“蘇公子，這邊請——”
雨幾乎已經停了，但冬天的雨絲自帶著一股沁骨的寒氣，飄在臉上讓人不覺一凜。街上行人十分稀少，兩人很快就行到了小門兒不遠處。李明燁習慣性地探頭探腦，蘇天佑看他這模樣，又嫌棄又好笑，“沒人，趕緊地。”
兩人飛快地進了門，李明燁徑直帶著蘇天佑去了陳大娘住的那屋。屋子里小安也在，看到他們，正要招呼一聲。
陳大娘側耳聆聽，竟聽出了李明燁的腳步聲，悲苦灰敗的臉上居然現出一抹喜色，“世子——，世子——”她想站起來又猛地跌坐下去，她蜷縮在這椅子里久了，腳麻了。
李明燁連忙迎上去，握住了她的一只手，“大娘只管安心，明燁在此。”
陳大娘確實如服下一粒定心丸般安靜下來，蘇天佑這才上前，小安對陳大娘說：“大娘，這位是蘇先生，是世子請來幫您找兒子的。大娘，蘇先生可是位能人，在這京城里可是無人不知哪！”
蘇天佑聽他如此夸張，不禁有點尷尬地皺了皺眉，要不是眼前的大娘眼盲，他只怕要先尋個地洞鉆進去了。李明燁在一旁笑不可抑地附和，“正是，正是。”
蘇天佑有正事在身，不想與這二人多作糾纏，轉身對陳大娘說：“大娘，蘇某還有幾個問題想再問一二。”
陳大娘聽得這位先生本事甚大，又受世子推崇，他所問之處莫不細細作答。天佑最后又仔細詢問春生的體貌，老婦雖然眼盲多年，但兒子究竟是她一手帶大的，細想之下眼耳口鼻也能描述得十分清楚，小安在一旁聽了，和幾日前對陳春生的模糊印象截然不同，此刻那人宛如站在眼前一般清晰。小安向來佩服天佑，此時更是心服口服，恨不能五體投地。
蘇天佑問完話便告辭出屋，李明燁送他出來，“你有沒有覺得大娘的話有哪里不對？”蘇天佑問。
李明燁沒搭話，蘇天佑擺了擺手，“我總覺得哪里有點不對，但我說不上來——”
小安此時屁顛屁顛地跟著跑了出來。“燁哥，我想跟著蘇先生去陳家村！”
蘇李二人俱是一怔，李明燁笑道：“你小子倒是聰明，不過這事兒，我可做不了主。”他又轉頭對天佑說：“要不然，你就帶著小安一起去吧，兩個人有個照應，估計天歡也放心一點。”
蘇天佑倒沒有多話，只對小安點了點頭，“好！”掉頭便走，小安尚在懵懂，李明燁推了他一把，“你小子還愣著干啥？還不跟上？”
小安大喜過望，一溜煙便跟著蘇天佑跑了，跑了幾步又轉回來，“燁哥，回頭你叫個弟兄上我家一趟，告訴我娘一聲——”
李明燁啐一口，“這還用你囑咐？趕緊滾蛋！”
小安歡快地應了一聲，開開心心地滾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