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長提到春生,昏黃的老眼瞇了瞇,蘇天佑轉眼看看陪坐一側的村正也是滿臉唏噓之意,他正要開口詢問之時,卻聽族長問道:“蘇先生此來,可是因為春生找不到了?”
蘇天佑原就沒打算繞彎子,他看了小安一眼,小安會意,當下便竹筒倒豆子一般把陳大娘去白鹿鎮(zhèn)找陳春生的大概情形講述了一遍。末了他很不甘心地問族長和村正,“要說找個人吧,對咱真不算難事兒。老人家,您說陳春生這小子是不是根本沒去白鹿鎮(zhèn),去了別的地方啊?”
族長和村正聽得此言,齊齊搖頭,村正說:“春生要去的肯定是白鹿鎮(zhèn),因為這事兒,春生和她娘還生了好幾天悶氣。春生是個老實人,不會打誑語。”
“唉,可惜這孩子真犟啊,就是不聽勸啊!他娘勸不住他,請村子里的老人都勸過,沒用!我和我兒子也勸過,都沒用!那孩子認了死理啊!”族長長吁短嘆地說道,“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看看,可憐他娘一個人把他拉扯大,唉,這才過了幾天好日子——”
蘇天佑聽族長話里話外這個意思,竟是認定陳春生出了事。人不見了著急這個可以理解,但陳春生畢竟是個已成家的壯漢,這種反應不免讓人覺得奇怪。
“老人家不必如此,春生不過是暫時不知所蹤,過幾日也許便找著了。”蘇天佑安撫道。
族長顫顫巍巍地端起煨在火盆邊的一壺釅茶,呷了幾口,又嘆了幾聲,“先生哪里知曉,一來春生比不得旁人。他小時候從山上摔下來,這兒——”他用手點了點自己的腦袋,“這兒大概是碰到了石頭,摔得一腦袋血,后來雖說是撿回來一條命,卻再也沒有原來的聰明勁兒了。”蘇天佑和小安這才恍然,個個都說陳春生老實,原來是這么個意思。
“二來,”族長的聲調愈發(fā)沉重起來,“我陳家村與那白鹿鎮(zhèn)犯沖,凡去那白鹿鎮(zhèn),未有不出事的。”
“啊,犯沖?”小安驚道,還有這等說法?這兩個地方八竿子都打不著啊,犯沖從何說起?”
“這個,還要從二十幾年前說起——”老族長盯著火盆里一點忽燃忽滅的紅光出神,陷入悠長的回憶。
那一年霜降將至,陳家村的年輕人和往年一樣開始摩拳擦掌,準備出去找點活干。人人都知道白鹿鎮(zhèn)的鹽窯馬上開窯了,只要鹽窯一開,這甭管是水路上還是旱路上都比平常要熱鬧許多,多出來的全是就著這鹽找飯吃的人。鹽商,運鹽的鹽船,拉著鹽船的纖夫,運鹽的馬車,背鹽的漢子,白鹿鎮(zhèn)的這一口鹽泉林林總總不知養(yǎng)活了多少人。
陳家村的年輕小伙兒干啥的都有,盡管大家都知道白鹿鎮(zhèn)能掙錢,畢竟還是離得遠了些,多數(shù)人更留戀老婆孩子熱炕頭,因此大多數(shù)人都是在近處找的短工,每天或者隔兩天就能回家一趟。
雖然去白鹿鎮(zhèn)的人不多,但每年總還是有那么幾個。這幾個人都是在鹽窯燒窯的熟手。燒窯是個技術活,肯定比別的活掙得多,而且比較穩(wěn)定。每年到了時間,這幾個人也不用誰招呼,直接去做熟了的鹽窯上工就行。這世上只要是賺錢的事兒,總歸是有人愿意加入的。那一年這幾個人不但自己去了,還有兩三個小子也眼熱這份工,跟著他們一起上路了。原本這是件歡天喜地的好事兒,出去干上幾個月活,賺點銀錢回家踏踏實實過后頭的日子豈有不好的?山里人原本不差一口吃喝,就是手里差點活泛銀子,能多掙點余錢傍家,日子過起來也穩(wěn)當些。尋常百姓的念想年年都差不多,這一年又一年也都是這么過,哪曉得那一年就出了事!
那一年冬至格外冷,黑得又早,留在村子里的老人,婦人和孩子們都早早焐進了被窩。半夜時分,村頭的狗突然被慌亂的腳步聲驚醒,狂吠起來。它的叫聲刺激了村子里的狗,一時間狗叫聲此起彼伏,把整個村子的人全驚醒了。驟然在黑暗中被驚醒的人們心里皆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出了什么事?
那時候族長正值壯年,還擔任著村里的村正。彼時他的老婆也還在世,兩口子都被這狗叫聲驚醒了在被窩里面面相覷。族長憑著本能一翻身從被窩里爬出來,慌不迭地套上棉襖就往村頭跑,還沒跑上兩步,一陣凄厲的哭聲壓過狗叫聲劃破黑暗,穿進了人們的耳膜。族長被哭聲震住了,他茫然地停下腳步,一時竟不知該何去何從?村子里家家戶戶此時都點起了油燈,那點點昏黃的光在黑暗中跳躍,宛如飄搖的鬼火。
族長正茫然間,從村頭那邊跑過來的村民一個趔趄直愣愣地撲到他身上,那力氣極大,險些兩人一起翻到地上。族長穩(wěn)住重心,撞上來的人卻仿佛手腳都失去力氣了一般爬不起來,族長費力扯住他,“老四,咋啦?”
村子里的人都是極熟悉的,老四并不是個莽撞的性子。老四一通喘氣,這時候跟在他后面跑來一個人,此時族長的眼睛已經(jīng)適應了昏暗,很明顯,那個人他不認識。族長的心又沉了一沉。
老四總算緩了過來,他緊攥住族長的手臂,即使穿著厚棉襖,族長還是被他抓得生疼,老四嗚咽“死了,都死了——”
“死了?”小安問道。問完了他自覺聲音太大,有點訕訕的。然而族長還在恍惚之中,并沒有什么感覺。蘇先生只是安靜地聆聽,臉上神色如常。
“是的,”小安身旁的村正似乎也陷入了那晚的回憶之中,他還記得那晚自己被震天的狗叫聲和凄厲的哭聲驚醒的情形。那年他十歲,還是一個只要睡著了哪怕耳邊有電閃雷鳴都喚不醒的半大小子,那晚卻硬生生被驚醒了。他記得自己害怕得發(fā)抖,那時候娘還在,一直摟著他口里念叨著“不怕,不怕,不會有事的。”那種恐懼的感覺他一直記得,也許有一天他甚至會忘記為什么感到恐懼,那種恐懼他卻永遠不可能遺忘。
“嗯,六個人在一起。”跟在老四后面的那人沉聲答道。
族長麻木地瞪眼望他,腦海里翻來覆去地倒騰著村子里去白鹿鎮(zhèn)的幾個人的名字,山子,村東頭三哥家的老二,三爺家的阿福……啊,有兩個小子才剛滿16——族長覺著自己的腦子像是被糊住了一般,不管怎么倒騰,也想不出這活蹦亂跳的六個人才出去沒多久為何好端端地就不在了。他用力甩頭,勉強鎮(zhèn)靜下來,深一腳淺一腳和老四一起將那人領進了自家堂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