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去青山宮赴宴是晚上,都沒有好好看宮中殿宇。如今見了六王府,便是江熙這種不識貨的人都要感嘆:六王不愧是皇室子弟,這府邸修葺的真是富麗堂皇,精致華美。
一路進來,穿過花廳長廊,走過亭臺樓閣,江熙簡直要被吸走了眼睛。她自小生活的溪州軍營,只有簡陋的營帳和馬棚,就連城中刺史府里都不及這里的分毫。
不過江熙到底不是貪戀富貴的人,她長了見識后就沒了賞園子興致。賀疏就在后面不遠處,江熙實在是心癢癢極了,恨不得登時就轉身問他一句是不是拿走了玉佩。
待到人差不多都齊全落座之后,就有女官引著隨侍上茶。此時主人還沒現身,諸位賓客都自顧自的說著閑話。
正是嘈雜時,忽然聽得人群之中有人驚嘆了一句。江熙便抬頭看向主座之上。
看起來大概是十七八歲的姑娘,挽著百合髻,一身淡雅的水藍色錦衫,繡著金牡丹的暗紋,隨著走動而一層層漾開,鮮活無比。
這年輕婦人的眉眼溫和秀麗,很有江南水鄉的婉約之美,但這清秀之中又透著盛京世家主母的高貴優雅,大方從容。
她還牽著位三四歲的小男孩,瞧著也是聰明伶俐的孩子。
這便是世子妃沈晴,以及小少爺趙安了。
接下來,無非就是些各家之間的攀談一類。江陳氏早被拉著同世子妃見禮去了,江諧婉怯怯諾諾不敢出頭,只是安安靜靜在位子上喝茶。
江熙打小習武,對于京中貴女們暢談的胭脂水粉也不熟悉,何況她還不屑于去腆著臉主動插話,只好百無聊賴的也在位子上發呆,和同樣沒人理的江諧婉在一處,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談。
而對面的賀疏周圍,也同樣冷清得很。江熙不時的往他那里瞥一眼,原來只是嫌棄他不思進取,現下卻有些同病相憐之感了。
正百無聊賴的亂想事時,方才還在賞花的貴女們突然都向江熙這邊過來了。
江熙看了眼身側的秋菊,便已明了。走在前頭的是程歆,她著杏黃色的破裙,顯得高挑纖長,嬌艷貴氣。
程歆在盛京貴女圈中大概是個領頭的存在,她們瞧著似乎是來這邊賞菊,卻都三兩成群在江熙周圍坐下來,很有些來者不善的模樣。
江諧婉大概也看出了什么,她素日里因為性子不合群,沒少被這些姑娘們排擠,就有些膽怯的想往外坐,但又擔心江熙一個人應付不來,左右為難的直皺眉頭。
江熙察覺,拍拍她的手背,附耳說了句沒事,便叫她去找江陳氏了。
江熙可是能砍下南陳人的頭顱當球踢的人,怎么會把這些嬌滴滴的閨閣女兒放在眼里。
果然,聊了幾句詠菊詩后,程歆扭頭對著江熙笑道:“秋菊真是每年都賞不膩,只是不知郡主遠在溪州邊境,能不能看得到此種風景?”
一旁打扮講究雅致的少女語氣不明的笑著接話:“程姐姐說笑呢,邊境不比盛京的風土,菊花嬌嫩,就該養在盛京。”
又有人道:“周妹妹是不是想說,名門閨秀就應待字閣中,”這人瞥了一眼江熙,把聲音放輕了些,“可不能忘了本分,在男人堆里拋頭露面,不成體統。”
這幾乎是明著諷刺江熙不尊禮教,傷風敗俗。
北齊不曾有過女子上陣殺敵的先例,所以江熙身為女子這般破例,說的好些是巾幗女將,但到底也會被詬病言行有失。
江熙有些好笑,不過也沒閑到去做無謂的口舌之爭,便不咸不淡的接了句:“人各有志罷了。”
眾人神色各異的笑了笑,一時無人接話。
先挑起話頭的程歆一直笑吟吟的旁觀,這時候才又道:“郡主說的不錯,人活一世,可不能被規矩束縛了手腳。”
這話奇怪,江熙都摸不清是幫解圍還是暗諷,便索性閉口不答。
“這么說,那賀公子倒是活的很不錯呢。”
眾人又不約而同的嗤笑起來,但到底都是些未出閣的年輕小姐,不大在意男人們在意的身份,她們只曉得賀疏俊美風流招人喜歡,便有幾個春心萌動的姑娘偷偷看向賀疏的位置。
江熙心里記掛著玉佩,也往對面看過去。
而望了一圈,才發現沒了賀疏的影子,不知是幾時走了的。
江熙因被這些貴女們說話岔開心思,也沒注意到賀疏,此刻后悔不迭,生怕他揣著玉佩去干些下流勾當。
若哪天在花樓里一逛,就轉手把玉佩送了人,豈不是還要辛苦找尋?
這忒不劃算。江熙當即跳起來,同江諧婉交代了一聲,悄悄退出了宴席。
留下一群不明所以的姑娘。
宴席擺在前院,想來六王府住人的院子也是不能隨意進的,江熙便約摸著方向往后院走。
也不知他們兩人是不是緣分好過了頭,江熙左繞右拐的,險些被樓宇重重的府邸繞暈了頭時,一轉身,就好巧不巧的看見賀疏。
后院丈余高的圍墻下,長藤蘿蔓投下的暗綠陰影之內,長衫落落的賀疏幾乎要被淹沒其中,他微垂著頭,看不清神情如何,白皙修長的手里握著枚小木匣子,正要交給跟前的侍從。
眼下陽光正好,他卻帶了些與之前截然不同的冷淡。
從這個角度看,就越發覺得此人身形與昨夜小賊一般無二。
江熙在一瞬間有些怔愣,她身處幾丈開外的陽光之下,幾乎有些看不清完全融入陰影內的墨綠身影。倒是對面的賀疏先察覺,反手將木匣塞進侍從懷里,把人推走了。
江熙這才反應過來,也不知是不是總想著的緣故,她幾乎下意識的就覺得玉佩就在木匣子里。原來賀疏盜玉佩是要當個中間人,轉手把玉佩給別人。
了不得,想法成真了!
但她沖動之余尚存一絲理智,說到底,賀疏就是凌寶閣的小賊只是江熙的直覺,雖說她眼下已經是十二萬分的肯定,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于是她開口試探道:“宴席已開,賀公子在此處做什么呢?”
直接去追是不行的,只能先記住那人離開方向,盡快確定了賀疏身份,再追不遲。
不過這話屬實有些唐突,然而賀疏只是詫異的揚眉,面上卻沒有半分意外的感覺,只是微微歪頭,看著江熙滿面笑意。
不知是裝傻還是故意,賀疏沒有理會江熙話中的深意,十分直接的道:“送了枚玉佩給別人。”
江熙心里“咯噔”一聲響,她這次的腦子意外的好用了一回。
天下女子習武者甚少,昨夜恰好能出現在宮里的更是屈指可數,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只她一人。
既然江熙能通過身形眉眼懷疑上賀疏,那么賀疏同樣也能。
而賀疏似乎與余青靄交好,那么應該也知道昨夜離席者只有她,再對對時辰,對方恐怕早已知曉她就是竊玉佩的人了。
方才在青陽街上,江熙是因為手帕才注意到這二人。
假如拿走玉佩的真是賀疏,手帕就也是賀疏所丟,李彰又把手帕交給余青靄去查,沒準余青靄就會包庇賀疏,玉佩失竊一事也會懸置。
而這般有恃無恐的承認,就是吃準江熙也是共犯,不能說出去。
看來她的直覺沒錯。
現下好了,兩人都差不多算是坦誠身份,不必再裝來裝去了。
她再也顧不得之前要好聲好氣的交流的想法,玉佩都要沒了,還是上手搶來的實在。
江熙立馬朝著那侍從消失的方向奔去。
不過賀疏實在是礙眼得很,他大概是猜出了江熙的心思,直接上來劈手攔下了江熙的步子,江熙全副心思都在玉佩上,自然沒心思和賀疏纏斗,轉身就想繞開賀疏往外退。
奈何賀疏糾纏人的法子一流,兩人幾回合下來,他沒顯山沒露水,沒有使出一招一式,只是胡亂的一邊躲避一邊阻擋,還沒少挨了幾下子。
瞧著就跟沒武功的人胡攪蠻纏一般。
江熙心中奇怪,昨夜凌寶閣內不是還身手好的很,雖然能看出有刻意的退讓,但起碼她的每招都能攔下,枉她還以為棋逢對手,以后能多切磋切磋呢。
只是這一分神的功夫,便被賀疏瞧準了機會。他伸手把江熙往身后一拽,再一轉身就把江熙堵在墻角。
不過只是手臂抵著江熙的脖頸,讓她不能動作,并沒有多僭越。
“郡主在想什么呢,莫不是被在下勾了魂去?”
他一面說著,一面看著江熙,那雙眼眸若有若無的掃過江熙的面龐,目光中幾分挑逗幾分閑散,還有一絲極淡的銳利。
但那一點銳利消失的很快,快的像是江熙的錯覺。賀疏緩緩勾唇一笑,又帶出平日里混跡煙花地的瀟灑,連帶著眉眼都曖昧溫柔的能滴出蜜來。
這廝忒討厭!
江熙本是極驕傲要強的性子,很是見不得別人冒犯,對賀疏這樣一退再退,已經讓她很是不爽快,眼下賀疏這副風流公子的做派,像是成心逗著她玩兒一般,更是點著了江熙的火氣。
因今日是花宴,江陳氏精心把她打扮了一番,衣飾有些繁瑣,束縛了江熙的手腳,不太好動作。
她狠狠地一腳踢向賀疏小腿,后者側身堪堪避過,江熙瞅準這空擋,連忙往外撤出幾步,又擔心賀疏繼續糾纏過來,便翻身躍到圍墻之上,居高臨下看著賀疏。
“賀公子既然身為罪臣之子,也該有些自覺,不在府里靜思己過,為雙親贖罪,成日里招搖過市,真是丟世族的臉。”
語氣里帶著滿滿的嫌惡和不屑。
然而賀疏好像并沒有生氣的樣子。
賀疏仰頭,陽光被江熙遮擋了些,她整個人都被包圍在暖洋洋的光線里,繡著金色暗紋的山茶色裙衫幾乎與光輝融為一體,襯得江熙如同一輪熠熠生輝的明日,刺的賀疏有些睜不開眼。
他微微恍惚了片刻,才半是玩笑半是調戲的道:“在下的確無甚出息,自知辱沒了賀家門楣,也無顏面對祖宗牌位,既然無處可去,就只好日日流連溫柔鄉里。”
他又抬頭看了眼江熙,臉上的笑愈發惡劣了些,“何況,遇到了郡主這般妙女子,在下更是不愿歸家。”
好一番堂而皇之的無恥之言,江熙都快要被氣笑了,這種登徒子真不知是如何有幸,能成為名冠盛京的貴公子,還收攬了那么多芳心。
她深深吸了口氣,眼下再追玉佩已經來不及,看賀疏那樣子,大概也問不出什么。
總之是下落不明了。
算了算了,玉佩什么的不要也罷,反正江熙也不信能有得之定天下的絕妙兵法,她本來就只是想看看真假,長長見識而已。
還是先把眼下的花宴應付過去才是。
想開后,江熙便心安了許多,不再搭理賀疏,自顧自的跳下墻頭,頭也不回的向前院去了。
她走得急,卻沒有看見,身后的賀疏并沒有跟來前院,反而站在原地未動。
他眼瞧著不遠處,修繕精致的,隱匿在一片竹林之后的小樓,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
小樓上只有一扇窗被推開,只是隔著重重竹葉,光線微弱,連窗內有什么都看不清。
賀疏只向那邊望了一眼就收回目光,理好衣飾褶皺,也轉身尋路往前院去了。
只是這二人都未曾發現,另一邊的院墻后,一抹杏黃色的衣角也匆匆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