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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方驚覺,我將下唇咬出了血。

我遇到過許多好人,梅姑是。

有人對我好,我不能不識好歹。

我努力讓自己笑起來,撩開包廂門簾,糜爛香氣朝我裹挾而來。

然我一踏進門,一盅酒壺便砸過來,碎在我的腳邊。

“磨磨蹭蹭的,還想不想要銀子了!”

那百夫長膀大腰粗,醉得厲害,一只腳踩著案幾,正在撒酒瘋。

幾位陪侍的姐姐都被打了,臉上指印通紅,臉上掛著淚還在笑。

“喲,大人,這不來了嗎,念春快去啊!”

梅姑推我一把,我怕得渾身發抖,強笑著過去。

我將倒在案幾上的酒盞扶起來,剛想倒酒,百夫長一掌掃過來,我差點同我手里的酒盞一同跌倒。

百夫長掐住我下巴讓我抬頭,目光淫肆打量我。

他大著舌頭說,“要、要不是個雛兒,還***不值這個價!”

我一直在心里告誡自己,忍一忍就過去了。

可當百夫長噴著酒臭靠近我時,我還是沒忍住,推了他一把。

他在我面前跟座小山一樣,我根本沒推動。

我激怒了他。

“媽的,臭***還敢嫌棄我?”

被一巴掌甩到地上后,百夫長抓住我發鬃,將我拽出包廂。

“還他媽是個啞巴,一兩句好聽的都叫不出來!”

他嘴里罵罵咧咧,拖著我往后院寢房走。

大廳游廊里燈火通明,觥籌交錯,偶有目光掠過我們,不以為意轉開。

在一處應酬的梅姑瞧見,皺眉沖我搖頭。

她讓我忍。

我頭皮生疼,控制不住地流淚,我沒有哭出來。

我知道,打***的嫖客再尋常不過,何況司教坊里往來的只有軍中武將,比一般嫖客更為粗魯暴躁。

司教坊的姑娘們一直都在學,怎么討好取悅男人,順從他們,讓他們氣消了,自己好少吃點兒苦頭。

我討厭自己啞了,沒法像別的姐姐般,軟聲向客人討饒。

我想我今天晚上肯定不好熬過去。

但,我是認命的。

我還認為,我的命已經比諸多人要好了。

我睜著眼,任由百夫長將我在地上拖。長廊到階梯拐角,薄紗似的衣裙在地上磨破,我半邊胳膊都磨得血淋淋的,疼到極點,反而麻木。

耳邊嬉笑怒罵,糜音繚繞。

百夫長跨上樓梯,迫不及待得很,而他緊抓我頭發的手,忽地被另一只大掌拽緊。

“放開她。”

高大挺拔的身形逆著光,我從陰影中抬頭,看見趙玄眉目疏朗的面龐,但他神情冷然。

他聲音含著怒,沉聲重復道,“放開她。”

那百夫長怔然,好似懼怕趙玄,我還未反應過來,便落進趙玄懷里,罩上他的外袍。

趙玄花下雙倍的銀錢,把我的初夜掛牌從百夫長手里買過去。

梅姑吩咐我將趙玄領到自己房中去。

既在司教坊遇到趙玄,那他與別的嫖客也無一二,只是我好歹從難堪的境地里脫身,多少松了口氣。

趙玄叫我身邊的小丫鬟取來傷藥,他竟坐在我房中,親自替我打理傷口。

他問我,“疼嗎?”

我與他在桌前相鄰而坐,距離極近。

年輕男子的睫毛長而不曲,像茂盛的荒草,以至于昏昏燈火下,他對我的注視近乎濃稠。

我雖是***,還未同男子有過肌膚之親,露出整條胳膊坐在趙玄身前,難免羞赧。

傷口處理好后,趙玄也沒有別的的動作,而是問我一些有的沒的閑話。

我房中未曾備有紙筆,趙玄對我眨眨眼,把手攤在桌上,讓我在他手上寫。

我本不好意思,指腹輕輕碾過他掌心脈絡,不敢用力。

一個字沒寫完,趙玄伏在桌子上笑,說太癢了。

然后他眼睛亮晶晶地望著我,“念春姑娘,林大人壽宴上你那曲塞上曲,第三個小節你真的彈錯了。”

我:“......”

他還沒完沒了。

趙玄比我大五歲,我依然覺得這人直冒傻氣。

我忽地不害怕了。

我往房間一角看了一眼,燈光未拂亮的角落里,妝臺上立著素白小瓷瓶,瓶中枯萎的梨花枝還未被我丟掉。

我想,我的運氣真是好的。

于是我按著趙玄的肩膀,徑直坐到他大腿上,看他驀地爆紅一張俊臉,手足無措。

梅姑說的對,司教坊的姑娘早晚要過這一遭,不是趙玄,也會是別人。

趙玄總比先前那位百夫長好。

那晚過后,我陸陸續續開始接別的客人。

我性格沉悶,還是啞巴,身材樣貌在坊中算不得出挑。

我門廳冷清,接客賺的銀錢還不如登臺彈琵琶的彩頭多。

一個月來我三四次的趙玄倒成了常客。

梅姑讓我“把著”點兒趙玄。

她說趙玄是林節度使跟前的新貴,二十剛出頭的百夫長,前途不可估量。

我沒有放在心上,因為我看不懂趙玄。

除我之外,他沒有找過司教坊別的姑娘,在我房里也不太熱衷床榻上那檔子事。

他喜歡和我這啞巴說話。

趙玄給我帶外面的小玩意兒,跟我講他每日在軍營里操練、巡邏,站在函谷關上眺望山嶺延綿至天色一線。

他說一句要等我回,我寫字慢,他一件小事都要說很久很久。

我坐在他腿上,趙玄把我環在懷里,下巴抵著我頸窩。

我時常回眸,瞧見他英挺側臉,筆直纖長的眼睫半掩著深深眸光。

我受不住這般神情的趙玄,后來便自己備下紙筆,琢磨也能練練字。

我幼年還是官家小姐時,經常因為字寫得不好被打手心。

趙玄不準,他第一次把兇我,把我拽進他懷里,讓我必須在他手心里寫字。

如此,我過到十六歲。

趙玄升了千夫長,我足有整一月未見到他。

梅姑來見我,懶懶吸著煙,一邊捏著我的臉不放,“念春啊,薄利就罷,如今還沒法子多銷,你虧死我得了。”

梅姑說,我以后不用再接別的客,也不必再登臺彈琵琶。

只用專心伺候趙大人一人。

我是軍妓,司教坊也不比尋常花姐青樓,里面的姑娘都是服刑的犯人,這不合規矩。

面對我疑惑神情,梅姑對我揮揮手,讓我滾到偏院去住。

在偏院,我連著幾宿沒合眼。

我開始想,我和趙玄到底算不算一般***和嫖客的關系。

我沒想明白,懶得糾結。

過去幾日后,趙玄到了我這里。

偏院圍墻通著扇緊鎖的小門,邁出小門就能離開司教坊。

僅一墻之隔。

趙玄趴在墻頭上招我,笑得意氣風發,“念春,你跟我走吧!”

我駭得心頭狂跳,比劃著想讓他快下來,要被別人看見,報上去能治我一個逃犯的重罪。

趙玄不肯下來,我急忙踮起腳拉他,又怕他摔下來。我猶猶豫豫地,被趙玄展臂環住腰,他將我帶了上去。

他抱住我便往墻外跳,我嚇得把臉埋進他胸膛。聽見一聲馬嘶,長巷外奔來一匹黝黑駿馬,穩穩接我二人。

耳邊掠過風聲,挾著趙玄爽朗低笑,我悄悄抬頭往外瞟,趙玄騎馬帶著我到了人來人往的街上。

我真的怕,可摟著趙玄的腰身,聽他強健有力的心跳。

漸漸的,我也直起腰。

這世間,沒有任何一個女子會心甘情愿待在司教坊。

哪怕趙玄只是騎馬帶我在城內跑了一圈,我也生出了點除去活著之外、別的心思。

送我回去之后,我臉色白得實在厲害,趙玄躊躇了,他意識自己做了出格的事,“念春,我是不是嚇到你了?”

我搖搖頭,抓過他的手,他常年習武,掌上的繭子一天比一天厚,還多了許多傷口。

我直接問他,“趙玄,你為何對我這么好?”

趙玄被我問住,他避開我的視線,耳尖紅了透,好半晌才吶吶道,“其實,起初......我覺得你像我阿姐......”

趙玄自幼相依為命的姐姐,是某個樂坊的琵琶女,靠彈琵琶將趙玄拉扯大。

趙玄得林節度使賞識,入伍前,他姐姐彈了塞上曲送他出行。

趙玄說完羞惱地來捂我的嘴,讓我不許笑他。

我確實在笑他,他年長我五歲,我還不到他肩膀高,他真好意思將我認成姐姐。

趙玄堵著我,我伸手在他胸膛寫字,我逗他,“那你要不要叫我一聲姐姐?”

臨走之前,趙玄執了我手,神情罕見鄭重,“念春,以后我帶你回去好不好?”

這是趙玄第一次跟我提贖身的事。

可官妓又哪里贖得了身,梅姑常教我,男人的柔情蜜意最信不得。

我看不出趙玄可不可信,乖順的點頭作應,后思來想去,決定不把趙玄的話放在心上。

趙玄第二次說要為我贖身,過去了三年。

我十九了,在***這一行當,算的上“年老色衰”。梅姑來教我管事,她想我以后給她打下手。

戎狄屢屢來犯,函谷關前幾十里的俞陽關,好幾次要被破開城門,關內人心惶惶。

我一連數月沒有趙玄音信,還以為他早已經隨大軍調去了前線。

立冬后的一個深夜,趙玄風塵仆仆來見我。

我慌忙中點起燈,昏昏燈燭下,趙玄銀甲寒芒,滿身肅殺之氣。

他腰間掛著的刀脫了鞘,血跡斑斑。

趙玄二十五了,眉眼變得成熟凜冽,但他對著我一笑,還是當年遞給我梨花枝哄我別哭的少年郎。

他沒有說太多話,一個勁兒地往外掏東西。

一大把銀票,在他懷里卷皺了,堆在桌上,滾下地。

趙玄把他在邊關數年的家當盡換了銀票,全給了我。

他在最后,才用力抱了我,一懷冰冷鐵銹和著血的味道。

“念春。”

趙玄喚我名字,“等我回來,我替你贖身,我娶你。”

他很快走了,我在涼如水的夜色里靜默良久,直到燈油燃盡。

趙玄來去匆匆,若不是散落一地的銀票,我甚至會以為,這是我在深夜惶惶導致的一場夢。

我想趙玄平安回來的。

不論他是否娶我。

這大抵是我這一生中,過得最漫長的兩月。

司教坊歇了業,街上的兵馬一茬一茬地過。

有人傳是援軍,另外的人傳是逃兵,總體看,前線戰況不容樂觀。

我還有閑心問梅姑,問她司教坊的軍妓究竟有沒有法子可以贖身。

梅姑冷笑,叫我不如現在收拾細軟,等城破了,好趁著兵荒馬亂逃出函谷關。

臨近年底,沒人有心思過年,入目皆是一片蕭索。

立春當天,我做下一個噩夢。

我夢見趙玄回來了。

他只余一個腦袋,緊閉雙眼,滿臉血污,被耀武揚威的戎狄人掛在馬鞍上。

我渾身冷汗地醒來,屋外風嚎啕。

我起身想關上窗,卻撇見夜幕下暗影紛飛,原是下雪了。

整個寒冬都未落過雪,開了春,反稀奇地下起大雪。

與此同時,我聽見一聲銅鑼響,穿透夜幕和風雪。

有人喊破嗓子,“俞陽關大捷!戎狄人敗了!”

我徹夜未眠。

待第二日,我從梅姑處得知,戎狄真得退了,還派來使臣談和。

我一顆心未落回肚子里,我盼著趙玄無恙歸來。

我找梅姑討來偏院小門的鑰匙,每天半掩著門往外探,看長巷外的街口。

街上兵馬還是一茬一茬地過,王師凱旋,百姓夾道喜迎,我盯花了眼,沒瞧見趙玄。

過去一日、兩日,第七日時,梅姑把鑰匙奪回去,小門重新鎖起來。

她知道我的心思,她跟我說,下個月趙玄要是不來續我的彩頭,我得重新出去接客,總不能白養著我。

我一時沒表態,又在偏院趙玄給我扎的秋千上晃蕩數日。

趙玄一直沒有來。

我去找梅姑,我求她緩我到四月,若是四月趙玄還沒音信,我就搬出偏院,重新登臺接客。

梅姑欲言又止,到底允了我。

遲遲見不到趙玄,我心里,其實算不上難過。

能好好活著,我此生便知足。

我想,我同趙玄相識多年,我掛念一下老主顧的安危,不算越界。

多少,趙玄留在我這兒的銀票得還給他。

一萬兩呢,我全藏著的。

可惜,我沒有等到四月。

僅過去幾天,二月二龍抬頭。

我早早被祭典樂聲吵醒,天剛泛白,我打開房門,一抹銀亮刀光呼嘯著朝我斬來。

我鬼使神差地,竟后退躲了過去,那刀貼著我的面頰而過,斬落一縷我的額發。

我跌坐在地。

要殺我的是位著白衣的蒙面男子,戴著和衣同色的兜帽,露著一雙森冷綠眸。

他不是漢人,使著兩柄薄薄的彎刀,刀刃上下翻飛如振翅的蝶翼。

男子一擊不中,沖我脖頸砍來第二刀。

我腿發軟,哪里還躲得過去,看著寒芒殘影襲來。

卻聽身后一陣利物破空,眼前的刀刃陡然又轉了方向,向我肩頭而去。

溫熱的液體濺到我后脖頸,我怔怔回頭,一黑衣蒙面人倒在血泊中。

不只一人要殺我?

白衣男子拉著我跑出門外,到了院中,數十名黑衣人手持利器包圍我們。

我何曾見過這陣仗,任由白衣人牽著我閃躲奔逃。

他出手即是殺招,撲上來的黑衣人皆被他一刀斃命。

血濺一身,如嫣紅梅花般綻滿他的白衣。

他狠厲毒辣的招式震住黑衣人,一時無人敢上前。

白衣人趁機提著我翻出外院的墻,他嫌我手腳慢,將我抗上肩膀。

我被巔得天昏地暗,都沒注意到何時出了關。

黑衣人窮追不舍,等白衣人將我放下來時,我才看清,我們被逼到奔騰江水邊。

黑衣人的包圍圈不斷緊縮,白衣人雙刀負在身后,他將我二人的腰帶捆在一起。

白衣人摟著我翻身跳了江。

我失去了意識。

嗆著水醒過來時,我躺在河灘上,周圍山林陌生,昏迷不醒的白衣人在身旁昏迷不醒。

他還緊緊拽著我二人捆在一起的腰帶。

我腦子紛亂,不知生了何種變故。

白衣人分明也是來殺我的,卻從黑衣人手里救了我。

我不會水,隱隱記得,跳江后,白衣人一直帶著我往岸上游。

我只是個下三濫的軍妓,何故這么多人要我的命?

我心中惶惶不安,抖著手拔了白衣人身后的刀,割斷解不開的腰帶。

他總歸對我下過死手,我逃了再說。

我走出數步,一陣寒風吹得我佝僂了身子,濕衣服貼在身上,寒意密密麻麻猶如針扎。

春寒料峭,足以凍死人。

我這個人,極為怕死,我看重自己的命,同樣沒法不把別人的命當回事。

我哆嗦著半天,又走回去,想了想,先把白衣人的兩把彎刀給扔進河里。

攙他起來的時候我注意到,白衣人腰上掛著一個香囊,針腳很亂,蹩腳地繡著薩洛兩個字。

他的刀柄上也刻著這兩個字。

薩洛,大抵是他的名字,我便這樣喚他。

我找到一個背風的山坳,在天黑前想盡辦法升起一堆火。

林子里黑黢黢似鬼影重重,不時傳來一陣動物啼鳴,我縮在火堆前又冷又餓,一直在垂淚。

我想起流放路上的日子。

那會兒至少還有許多人作伴,眼下我身邊只有一個異族的殺手。

他躺在我的腳邊,面罩被江水沖走,鼻高目深的面貌沒有丁點兒漢人影子,連頭發都是璀璨的金色。

人生得白,模樣倒年輕,我覺得他長得有點嚇人。

我忘不了他滿是殺意的那雙綠眼睛,狼才長綠眼睛。

他比狼還兇殘。

我想離他遠點兒,火堆照亮的地方卻只有那么一點兒,衣服半濕不干地貼在身上,冷極了。

我坐立難安,不知不覺間,合眼睡去。

“徐、徐念春。”

第二日,天蒙蒙亮,我被人大喊著吵醒。

我不甚清醒地抬頭,對上狹長的深綠眼眸。

薩洛醒了,撐起上半身坐著,面如寒冰地冷冷盯我,語氣也似風凝了霜,“起來。”

他神情陰郁,綠眸晦暗,驚得我立馬跳起來。

昨晚我睡得迷迷糊糊,因為天氣寒冷,枕在他的大腿上。

金發碧眼的殺手面無表情,手伸往后背作抽刀狀,接著面色一滯。

我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扔了他的刀。

半刻鐘后,我領著薩洛來到江灘上,我垂眸指著江面,裝傻。

薩洛目光沉沉,視線從滾滾江水移到我身上。

我頷首低眉,心里計較著我能不能跑贏他。

出乎我意料,薩洛竟是轉身掠進山林里。

山嶺起伏,他染血的白色身影眨眼消失不見。

天灰蒙蒙壓在心頭上,我后知后覺。

我一個養在紅樓的***,要怎么活著從這深山里走出去?

我膽小怕死,我沒有辦法。

我走回山坳后,抱膝坐在火堆的殘骸前,沒出息的只會哭。

天色越黑,我不敢往林子里看,生怕下一瞬跳出匹狼把我叼走。

然后我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掩在夜色下朝我靠近。

真怕什么來什么,我把腦袋埋著,發抖。

聲響斷在我跟前,緊接著一陣動靜,燭火噼啪,我面前烘過來暖意,亮起橘色的火光。

“徐、念春。”

白衣的殺手居然回來了,他默默升起火,和我隔著火堆相望。

他身材頎長,金發藏在兜帽下露出寥寥數縷,臉上為火光照得陰影明滅。

異族的男人鼻細挺,唇削薄,綠眸彷如話本里惑人的鬼魅。

“我、我是、來娶你、你的。”

他腔調怪異,咬字很重,斷斷續續。

殺手語氣漠然補充道,“取你、性命的。”

我淚眼朦朧地瞪他,詫異于他怎么是個結巴。

我臉上的疑惑太明顯,薩洛偏開眼,維持著面上的冷漠疏離,“我,漢話,不、不好。”

分明是結巴。

我怕惹怒他,不敢再盯著他看。

哪怕他現在不像要取我性命的樣子。

薩洛倔強地繼續結結巴巴,“趙、趙玄,黑市,懸賞一、一萬兩,要你的命。”

他接下來說的每一個字,我都清清楚楚聽進耳中。

他口中有太多我全然陌生的字詞。

我周圍的景象,逐漸失去顏色,變得一片空白。

我聽懂了,趙玄想我死這句話。

薩洛講,趙玄,出戰前許諾要娶我的男人。

他立下赫赫戰功,林節度使的女兒非他不嫁,趙玄要另攀高枝,用我的命以表對林小姐忠心。

一陣風吹得火光跳動,我恍然驚覺,今年的春天,比以往的寒冬還要冷。

薩洛目不轉睛看我的反應,我倉惶想扯出笑容,又滾下淚來。

好一會兒,我搖了搖頭。

我不愿肯相信,我哪里值得上一萬兩,趙玄跟我說他的全部身家都在我這兒了,也才將將一萬兩。

薩洛不管我信不信,他想獨占懸賞,來追殺我的人太多,他覺得一萬兩有點虧。

他想先把我逮住,再跟趙玄抬抬價。

“你、你還得、賠我、我的刀。”

他如是道。

薩洛領著我還未走出山林,我們又遭到黑衣人圍堵。

薩洛奪下其中一人的兵器,他猶如殺神,帶著我一次次殺出重圍。

我們一路逃到一座小鎮,黑衣人陰魂不散,薩洛肉眼可見地吃不消了。

黑衣人們發現,他處處護著我,后來都繞過他,直沖著我來。

最驚險的一次,一人的刀就要砍在我身上。

被薩洛擋下了,那一刀落在他的肩頭。

銀亮一閃,他又赤手接下另一刀,我被他護在身下,血滴在我臉上。

我十分懼怕這個帶著我逃命的異族男人,他殺人時從容淡漠,比砍瓜切菜還利落。

何況他跟黑衣人一樣,都對我別有用心。

可也不至于替我挨上兩刀。

薩洛帶我躲進一個荒廢的小院,暫時逃過黑衣人的追殺。

夜色如墨,一燈如豆,狹小昏暗的房間內,他脫了上衣笨拙地單手擦肩上的血。

我紅著眼,第一次主動走到他跟前,想替他處理傷口。

薩洛擋住我,略煩躁地皺起眉,“你別、別哭。”

他最不耐煩我哭,可我忍不住。

我在司教坊多年,沒吃過真正的苦頭,我最怕死,哪里過得這種天天擔驚受怕的日子。

我抽抽搭搭站在他跟前,盡量不哭出聲。

一會兒,薩洛將手中紗布遞給我,“你會?”

他妥協了,稍放輕語氣,或許是燈光柔暗,致使他神情也不似往日冰冷。

薩洛又說,“不、不會讓你、你受傷的,一、一萬兩。”

對哦,我現在可值一萬兩。

“刀、刀不順手。”

他莫不是想安慰我,可我被他說得更加難過,他的刀也是我丟的。

傷口皮肉外翻、血流不止,實在可怖。

趙玄往日也會帶著傷回來,故意血糊糊地來嚇我,非要我眼淚汪汪地替他包扎才作罷。

因此我處理刀傷反而熟練。

事畢,我二人相對無言。

沉默良久,我指尖沾水,在殘破的木桌上寫字。

一萬兩,我也有,帶我找趙玄。

我怕死得很,只要能活,做***還是別的什么,我都熬得下去。

可若他說趙玄要我死,我不信,哪怕是真的,我也要親耳聽到趙玄對我說。

兒時,我娘親喜遣人來為我看相算命,他們都說我命苦。

但我這一生,盡遇著些好人。

面前這位原打算取我性命的綠眸殺手,我覺得對我也不太壞。

他如果想要錢,我也有錢。

我想去見趙玄。

薩洛聳拉著眼皮,掩著綠眸。

直到桌上水跡干了,他撇開腦袋,結巴道,“我、我不識,漢、漢人的、的字。”

我當場愣住,真要被他慪哭出來。

我們藏到一個偏遠的小村落里。

薩洛模樣顯眼,他讓我出面跟人租下間小農舍。

追殺我的人太多,他說我們得先避避風頭。

我不懂,只能老老實實同他躲著。

又一日,薩洛帶回來張紙給我。

是我的畫像,上面寫著通緝令三個大字,還貼蓋著府伊刺紅的官印。

擅離司教坊,梅姑報上去,我現在成了逃犯。

我更加惶惶不安,我一無傍身之物,二無一技之長,若連司教坊都回不去,哪里還有我安身立命的地方。

我還想再見趙玄一面,跟他把話說清楚,我不會耽誤他娶節度使千金的。

***和嫖客,提負心二字,教人聽了才笑掉大牙。

我成日愁眉苦臉,薩洛大抵看不下去,他最煩我哭,給我帶回來一柄漆紅刻金的琵琶。

我怕引起村民注意,一直不敢彈。

心里亦奇怪,薩洛怎知道我會琵琶,但我跟他比劃半天,他也沒明白我的意思,只好作罷。

初春化寒本就冷,雪還斷斷續續地下,到了三月底,天光乍破,云雪方初霽。

相安無事過去月余,我一顆心漸漸落回肚子里,害怕閑得發荒,倒把住的這間農舍收拾得井井有條。

我讓薩洛找來花種。

不肖數日,嫩綠新芽頂開積雪,我興奮地扯著薩洛過來看,比劃著告訴他,等花開了拿來做點心。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我面上不顯,心里著急。

我清楚,我不可能跟薩洛這樣在村子里長久過下去。

可對于外面的事,薩洛只字不提。

我想辦法問他,他全不會意,我只能說服自己得過一天且過一天。

薩洛常常深夜出門,清晨時分頂著一身露水回來。

我們的院子里有顆挺拔繁茂的樹,他白天躲在樹上打盹兒,懶散地像只貓兒,怪的很。

我們院里真來了只貓,一只貍花色的野貓,半夜鉆進來偷吃的,卡在水缸和墻的縫隙。

薩洛不管它,我廢力把貓掏出來時,不小心弄傷它一條前肢。

傷好后,野貓不走了,變成了我的貓,可它脾氣傲,不太親近我。

我沒什么事做,每天滿大院找貓出來逗。

它和薩洛,都愛藏在樹上。

作為啞巴,我不喜歡啊啊地亂叫,站在樹下晃晃樹枝。

貓不理我,每次只有薩洛下來,問我何事。

我朝樹上指指,示意他去幫我把貓捉下來。

薩洛翻身上樹,跟貓一樣,也不搭理我了。

他在院里不戴兜帽,風搖樹影,他金色的長發漾在枝葉間,比陽光奪目。

天氣慢慢晴朗。

我膽子跟著見了天兒,越發大。

我偶爾去村子外透透氣,或者端著木盆到溪水邊浣衣。

薩洛隨我去,他不怕我跑,我能往哪兒跑。

我認識了一些村里姑娘們,她們對我的來路好奇,但為人都很和善。

細想起來,在這兒的日子比在司教坊要好。

我從沒想過,我這輩子過得上這般悠閑自在的生活。

不過常有調皮的小孩聚在一起,編些打油詩來笑話我是個啞巴。

那天我端著洗好的衣服回家,小孩們跟在我后面,不知誰起了頭,他們嬉皮笑臉的,撿起小石子丟我。

我著急跑起來想躲回家中,腳下踉蹌著就摔了下去,手腕到手肘在地上蹭破皮。

我疼出眼淚,一時之間沒站起來,小孩們圍上來對我著做鬼臉。

“啊——”

其中一個孩子突然捂住頭尖叫,他們齊刷刷朝某個方向看去,紛紛捂著腦袋一哄而散。

我抬頭,薩洛依在前方路旁的樹上,手里攥著一把碎石,小孩們被他遠遠地砸跑。

讓一群孩子攆得落荒而逃,我實在窘迫。

匆忙站起來,連裙上灰塵都來不及拍,我們不聲不響往家里走,臉頰微燙。

薩洛躍下樹,跟著我走。我們快進了籬笆墻圍起的院門,他突然問道,“他、他們經常、欺負你?”

我搖頭,小孩子調皮而已,怎么能說是欺負。

薩洛道,“你、又哭。”

我抹掉眼淚,疼出來的。

洗好的衣服摔了灰,我拖出大木盆,薩洛提著水桶往里倒清水,他嘴上不停,“我沒欺、欺負、你,你、也哭。”

我把衣服過了遍清水,讓薩洛去掛。自己撐在小木桌上,清理手肘上碾進肉里的碎石渣。

薩洛過來給我遞了一瓶藥酒,一雙綠眼睛直盯著我,“給、你的琵琶,你,也不彈。”

“你、你總,在我,面、面前哭。”

我都要覺得他在跟我抱怨了,睜圓眼睛瞪他。

我并不是哭包,初見時他那么兇,有幾個姑娘能不怕他,被他嚇哭?

他干殺人越貨的勾當,結巴就算了,還不識字,不識字也罷,一陣兒陣的話還多。

我一個啞巴,我跟他說不清。

薩洛被我瞪了,轉頭用腳把跟過來的貓撥開,被貓撓了一爪子后鞋跟。

我以為他想聽我彈琵琶,念著他管我吃管我住的,我彈點兒小曲兒給他聽無可厚非。

我拿著琵琶到他跟前比劃,想知道他想聽什么。

薩洛這回懂了,問我有沒有唱江南的曲兒。

我顧忌村里琵琶聲太招人注意,還是沒彈,輕聲哼了一曲憶江南。

我感到好奇,薩洛一副生長在大漠或者草原的異族樣貌,從何處聽來的江南。

江南離函谷關好遠。

他在我身旁邊安靜地聽,貓從院子里路過,他伸長了腿又去蹬它。

我好氣又好笑,他干嘛總跟貓過不去。

過去很久后,我依然時常會想。

是不是因為薩洛不喜歡貓,所以貓才報復他。

四月的一個清晨,貓飛身撲下來一只鳥。

我被院里的動靜驚醒,出來拿木棍分開它們,鳥扇著灰色羽翼,已奄奄一息,飛不起來。

一只鴿子,爪子上綁著一只小竹筒。

我打開竹筒,從中取出一張紙條。

上面寫,薩洛,你到底在哪兒,你回來吧。

我把紙張攤在桌子上,用碗壓著,等薩洛回來。

貓破天荒的到我跟前來,喵喵蹭著我小腿撒嬌。

我揉揉它毛乎乎的腦袋,笑了笑。

比起生氣,我心中更多的是茫然,我哪里有底氣和薩洛置氣。

我不明白,薩洛為何要跟我裝傻,說他不識字。

他明明一直跟別人傳信。

我慢慢整理著頭緒,找不到頭緒。

初見的一面,薩洛抬手對我便是一刀,他這樣殺死過無數的人,偏教我躲過去。

他帶我逃過黑衣人追殺,在荒山野嶺里丟下我一走了之,又回來帶走了我。

他說要用我的命跟趙玄要銀子,可他替我擋刀,跟我在這村子里過著尋常人家的日子......

我思緒紛亂,想不通自己到底遭遇了什么。

他難不成耍著我玩嗎。

薩洛回來得很快,我今日起的早,他進門時看到我,明顯一愣。

他常久的那副白衣兜帽打扮,身后又背上兩輪雪亮的彎刀。

他的刀也有新的了。

不知何故,我一見他眼淚啪嗒直往下掉。

薩洛在門前停駐半晌,方走進屋。

我將紙條推到他面前,沾水在桌子上劃,騙子。

薩洛垂眸不看我,撿起來紙條揉成一團,不說話。

我其實不傷心的,我擦干眼淚,干脆轉身躲進臥房里。

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薩洛根本沒必要這樣來騙我。

我無依無靠一介賤籍啞女,他何至于此。

過了會兒,我房間的窗戶輕響兩聲。

我起先沒注意,窗外再度震動兩聲,薩洛隔著窗叫我的名字,“念春。”

他咬字很慢,這回沒有結巴。

我略微躊躇,走過去支起搭窗。

薩洛抱著貍花貓,長身立在窗外的空地,晴日當空,陽光渡得他金發虛亮。

他身后山壁上爬滿翠綠藤蔓,與他的眼眸同色,他臉上無甚表情瞪著懷里的貓,“念春,給它起個,名字。”

他語氣慢極,像控制自己不要結巴。

而貓被他揪著后頸緊緊按住,乖巧又委屈,可憐兮兮對著我小聲喵嗚。

我真有點生氣,他作弄貓干嘛。

我從窗戶探出上半身,伸手去接貓,臉色大概很不好看。

薩洛老實將貓遞給我,綠眸終于看向我,“念春,我帶你,和它,去江南。”

他沒有松手,屋檐飄下一片綠葉,落在貓小小的身子上。

他的碧綠眼眸中,印出我震驚模樣。

薩洛一字一句緩聲道,“我沒,騙你。”

“趙玄,真要娶,別人。”

“他要你死,來殺你,的人很多。”

“我們,去江南,我保護你。”

薩洛神情平靜幾近冷漠,我卻察覺到,他不肯放開貓的手微顫。

我將貓從他手里抱過來,搭窗“啪”一聲被我慌亂扣上。

我沒問薩洛為什么,我覺得他荒唐。

我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我不信他的話。

我要想一想,我得好好想一想。

薩洛在我窗外站了很久才離開。

我端了一盆清水凈面,我盯著清澈如鏡的水面,仔仔細細打量自己的長相。

我眉眼清麗,下巴尖細,勉強中上的姿容,鼻翼兩側卻偏生長了些恩客都厭惡的雀斑,一張臉連白凈都算不上。

梅姑對我發愁的那段日子,我擔驚受怕,害怕她命人將我送去隨軍。

梅姑說我乖,只要我一直乖下去,她不會的。

我見過不乖的姑娘們的下場。

或許該這樣講,進司教坊的姑娘們,從來沒有一開始就乖的。

除了我。

有的是被餓了一段日子,有的是挨了一段時間的打,有的梅姑實在不耐煩“勸”了,讓龜公將她們拖下去。

我印象里最“不乖”的,是位尚書家的小姐,她生得真美,脾氣也真的倔。

自縊數次不成后,她砸碎茶盅,捏著碎片將自己的臉劃了個稀巴爛,滿臉血污地望著梅姑笑。

梅姑絲毫不惱,“既然這樣,你還是隨軍去吧。”

“戰場上殺紅了眼的男人,可不管你長什么樣。”

梅姑對一旁的我招手,讓我去給尚書小姐臉上的血擦干凈,她嘆了聲,“念春啊,你說她們怎么就不能像你學學,你多乖啊。”

我大氣不敢出。

我整宿沒合眼,想了一晚上,從自己的容貌想到秉性,再到落敗的出身。

我依舊沒想出,自己究竟有何值得他人如此大費周章的地方。

我賣身,我的世界只有司教坊小小一方天地,我盡量讓自己不活得渾噩,卻免不了狹隘愚昧。

我沒有應對眼前境地的能力。

但我可以對所有人都可以乖。

第二日,我照常起身,擺弄院中零散的活計。

貓被薩洛嚇了一通,本來想過來黏著我的,薩洛緊跟在我身后,它炸著毛跳上院里的石桌沖他哈氣。

我轉身推薩洛一把,指指水桶,讓他出門挑水。

薩洛沒動,我自己架起扁擔,他又按住我肩膀把扁擔接過去。

金發碧眼的男人拽住我手腕,低著頭說,“一起,去。”

我點點頭。

我同往日一般,出門浣衣,做飯灑掃,侍弄院中的花苗,它們生長得很快,到了我小腿高。

我不去想我能不能看見它們開花。

薩洛這些時日足不出戶,盡跟著我。

院里又飛來數次信鴿,薩洛在它們被貓撲殺前接住,看了傳信后,他主動跟我講,“是、以前、以前的同行。”

我垂首一笑,露出細白脖頸,開始彈薩洛送給我的琵琶。

它的音色好極,清脆錚然,我從未摸過這般好的琵琶。

薩洛說帶我去江南,我從憶江南彈到春花江月夜。

我察覺,一直緊繃著的薩洛,逐漸安心下來。

一切重歸正常。

谷雨過后,日頭熱起來,薩洛搬回來木頭,給我在樹蔭下扎個秋千。

他說,像我之前住處的秋千一樣。

我柔柔微笑著看他忙活,他對上我的目光,登時反應過來,扭頭專心干活。

他不算說漏嘴了,他去過司教坊偏院的。

只是,在黑衣人們的追殺下,他居然還能注意到角落里的秋千,實數難得。

我不說破他。

薩洛看我不在意,遞給我一把種子,說是石絡和牽牛的花種。

把它們種在秋千旁邊,等它們的花藤纏上秋千,到時候各色的花開出來,會很好看。

我用干枯的樹枝在泥地上劃,原先想寫,這樣我還怎么蕩秋千。

但我寫出來的是,不是要去江南嗎?

我寫完后便含笑望著薩洛,我是司教坊長大的***,我一直在學怎么笑,怎么對男人笑,最好看。

薩洛往秋千板上穿繩,看清地上的字跡后,半晌沒了動作。

他猛一下起身,將我抱起來。

“真的?”

他眼神定定向我詢問,“念春,真的?”

我只是笑,不點頭,也不搖頭,在他懷里微微踮腳,將他散亂的一縷額發撫到耳后。

我在笑,而心上悲嗆。

我覺得薩洛沒做錯,他是來殺我的,但他最終救下我,還要帶我去江南。

我不能跟他去江南罷。

我有自知之明,從不去想對自己而言是奢求的事物。

但我想趙玄。

無論如何,我都想再見趙玄一面。

薩洛不再到哪兒都跟著我,每每我從外邊回到院里,他的眼睛便亮上幾分。

他又開始深夜出門,帶著他的彎刀,回來時,白衣和刀上都干干凈凈,沒有血。

我不問他去哪里,他跟我說,讓我再等等,他把事情處理干凈,就帶我走。

去江南。

我問為什么非得是江南。

“江南,好。”

游走于邊塞,手起刀落殺人無形的異族男人,臉上露出孩子氣的憧憬。

他磕磕絆絆地跟我絮叨,江南有多好。

他跟我講江南的煙雨、垂柳,天青色下搖在碧荷如浪湖泊上采藕的烏篷船。

我們過段時間趕過去,晚春初夏,正是江南最美的時節。

薩洛說他會置下一處宅子,給我砌一個整齊的花圃,再重新給我扎一個秋千。

我想種花種花,想彈琵琶彈琵琶,要實在想養貓,可不可以換只乖點兒的。

他前幾天說要帶貓一起走,現在又跟它過不去。

我被他冷著臉跟貓計較的樣子逗笑,笑出眼淚。

薩洛端詳著我的神色,拂去我的淚,“念春,你,又哭。”

他說江南離邊塞很遠,對很多人來講,遠如隔世。

司教坊的追兵、趙玄懸賞的殺手,他們都不會找到我。

若真如薩洛所講,那江南對我也太遠。

我在地上寫字,問他是不是去過江南。

薩洛綠眸暗下去,他沉聲告訴我,他出生在江南。

我心軟了,不再問下去。

當天夜里,我夢見了江南。

灰磚青瓦的小院,我種的花全盛放了,嫩白的石絡和粉紫的牽牛從樹蔭上搭藤過來。

纖細花影綽約,垂滿秋千架,絲毫不耽誤我蕩秋千。

薩洛在一邊跟貓大眼瞪小眼,他不喜歡貓,貓更討厭他,他和它都跑到我跟前,相互說對方壞話。

貓不會說話,我從夢里醒來。

薩洛讓我再等幾日。

我等到五月初,終于跟村里的姑娘們打聽清楚出村的路,出了村頭往西走十三里路,是云州城。

云州城離函谷關,有一百二十多里地。

這是我不到二十年的生涯里,最膽大的一回。

我藏起一套粗布衣裙,用薩洛尋回來的胭脂調色,將臉和脖子涂得蠟黃。

深夜,薩洛離開半個時辰后,我背著包袱離開了。

貓沒睡,跟著我走到村口,我沒有回頭看它一次,后來失去它的蹤跡。

幸好我沒有給它起名字。

我在第二日傍晚到達云州,我不敢進城,在城外的茶攤歇了歇腳。

摸清大概方向后,我悶頭只朝函谷關走。

我十一歲走過幾千里的流放路,現在再走一百多里,不算難事。

我算著我的腳程,估計要走小半個月。

不久,不遠,亦不難。

我運氣極好的,比我預想得還要早幾天,我到了函谷關城門前,一路也未曾遇到事端。

奈何我沒有路引,不容易進城。

我在城外的驛站茶棚里犯愁,撇到張貼告示的布告欄。

我看見自己的畫像。

見周圍沒人注意我,我壯著膽子走到布告欄,最上一排,貼滿我的畫像。

上面沒有通緝令三個字。

旁邊歇腳的行商粗著嗓子同茶棚老板搭話,“喏,都好幾個月,那女人的畫像怎么還貼著?”

老板笑道,“這不,人沒找著嗎。”

我聽著他們高談闊論,說是關里駐軍里邊,有個當官的夫人走失,哦、對,一個姓趙的武將

“找了好幾個月咯,這世道,多半兇多吉少。”

五月烈日當空,我眼前發白,憑空出了一身冷汗。

趙玄一直在找我,他說,他的夫人走失了。

薩洛從頭到尾對我沒有一句真話,沒有買兇殺人的事,我更沒有因為擅離司教坊被通緝。

我心如亂麻,恍恍朝城門奔去,似有無數光景在我眼前飛逝,我什么都沒抓住。

我滿腦子想進函谷關,想回司教坊,我想趙玄。

我本該、本該在偏院里,等趙玄回來的。

我能等到他回來的。

他說他回來了,就替我贖身,他要娶我。

我失魂落魄不曾注意到,路邊數名男子,朝我圍堵過來。

離城門不遠時,一漢子從身后攔腰摟住我,他死死捂緊我的嘴。

面對周圍人的打量,制住我的漢子訕笑,“家里婆娘不聽話想跑,攆了她好幾里地。”

他手勁加重,我被他硬生生勒暈過去。

臉上的刺痛喚醒了我。

陌生破爛的柴房,燈光昏黃,我躺在地上,喉嚨刺痛。

男人捏著塊黑布給我擦臉,我又驚又怕,拍開他的手往墻角里縮。

“徐念春,啞巴,是她了。”

男人往旁邊啐一口,滿身匪氣,“你身邊那個綠眼睛的姘頭呢,有點本事啊,折了我不少兄弟。”

“不過你放心,我們給趙玄遞了消息,且看他愿不愿意來換你了,他媽的,一個***。”

“要是不愿意…嘿嘿......”

他同其它的男人對望一眼,淫邪笑起來。

他們,難道是最開始的黑衣人?

他們不是要殺我,而是要拿我跟趙玄換什么?

我抱膝縮在墻角,思緒更亂。

屋內守著我男人有三名,昏暗燈光將屋外人的身影印在窗上,足有七八名。

男人們吃酒賭錢,烏煙瘴氣。我不敢合眼,看著他們賭到半夜,屋內外換了好幾輪班。

屋外突然一聲悶響,我在窗上看到彎刀的殘影。

門無聲的開了,雪亮彎刀翻飛,似靈巧的蝶翼。

白衣兜帽彎刀,的確是薩洛。

不過瞬息間,男人們紛紛成了他刀下亡魂。

我都快忘記,他的刀有多狠多準。

錯亂腳步聲朝我們所在靠攏,薩洛拽起我往外跑,我二人又踏上逃亡路。

他這回備了匹馬,黑色馬匹揚蹄長嘶,載著我們很快遠遠甩開追兵。

我安靜地臥在薩洛懷里,等馬匹駛出城鎮,進了一片荒林。

我驀地從馬背上翻下去,重重摔到地上滾了好幾圈。

薩洛勒住韁繩趕緊來扶我,我摔得頭暈眼花,全部的力氣都用來推開他。

月涼如水,我無聲對他喊,騙子。

他騙我說趙玄要娶別人。

他騙我說趙玄要殺我。

他偽造我的通緝令,騙我說我一出了村就會被人殺。

他還騙我,說要帶我去江南。

薩洛的手被我拍得通紅,他不再上前,等我自己緩過氣起來。

我緩不過來,我不想看見他。

“念春,別哭。”

我于是流著淚笑,踉蹌著朝和他相反的方向走,薩洛拉住我。

“念春,我,一直,跟著你。”

我不愿去細想,他說的一直跟著我,跟了我有多久。

這沒有意義。

天上云遮月,夜色蒼茫,薩洛在我身后是一道輪廓深深的黑影。

他聲音低而緩,他不想在我面前結巴,“不去,去江南了?”

他還要騙我。

我甩不開他的手,干脆反拽過來,我第一次在他手心里寫字。

他的掌中不平,橫著他為我接下的那一刀,愈合后的傷口。

我寫,騙子,走開。

薩洛不走,他把我扛起來,我掙脫不得,氣得用力捶他,他巍然不動。

我被薩洛綁在馬車上。

他將我們之前住的農舍收拾好,帶走了送給我的琵琶和貓。

貓原來回去了。

它不知道我的處境,在馬車里伸懶腰露肚皮。

我憋了一肚子氣,到底沒法拿貓撒火,揉著貓肚子流淚。

我沒用,我只會哭。

薩洛駕車趕路,歇息時,他坐到我身,“念春,江南,真的很好。”

我扭頭,沒有力氣搭理他。

馬車晃晃悠悠,不知趕了多久的路,窗外久是樹木蔥郁的山道景象。

薩洛模樣顯眼,走不了官道,挑著偏僻小道走。

他每日都重復說,念春,江南很快到了。

我在馬車里巔得昏昏沉沉,已不知歲月幾何,好像過去很久,可江南遲遲未到。

異變則突起。

更深露重時,我暈乎乎睡著,被薩洛一把扯出去。他騎馬栽我,抽刀砍斷系著車架的繩索。

車身摔下懸崖,馬揚蹄狂奔,風呼嘯。

懸崖對面的山道,星火成列,一隊望不見盡頭的人馬,在追我們。

我驚魂未定,聽見貓微弱的叫聲。

它扒在薩洛肩頭,我忙把它抱下來。

薩洛勒著韁繩,一手穩穩扶著懷里我,他下顎緊繃,神情凝重叫我別怕。

他說他會帶我平安抵達江南。

濃稠如墨的天際破開白亮,晨光微曦,天快亮了。

薩洛架馬從山道躍進林子里,可早有人打馬繞到前方,向我們包抄過來。

薩洛揮刀斬去,卻陡然騰出一條麻繩,絆歪了我們的馬蹄。

我們兩齊齊摔下馬背,薩洛護在我身上,我直起身時,看見他左肩穿透一只箭矢。

薩洛的白衣染透了紅。

我撲過去捂住他流血的肩頭。

我何嘗又愿他出事,他不至于如此。

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身后傳來嘶啞的大喊聲,“念春!”

喊得我的名字。

我僵了一瞬,怔怔回首,看見了趙玄。

他一身玄色勁裝騎在馬上,背脊挺拔。

隔著一段距離,我依舊瞧出他瘦了許多,眼下烏青,神形潦倒憔悴。

我下意識站起身,朝他跑去,未果。

薩洛用還能動的手死死拽住我,力道大得扯著我后退半步。

他也喊我,“念、念春。”

他顧不上自己的結巴了,“江南,快、快到了。”

我從未答應過要和他去江南。

我用力去掰薩洛的手指,掰不動,我低頭狠狠咬下去。

我的唇齒間彌漫血腥味兒,他還是不放,眼淚順著下巴砸到他手背上。

我忽然就甩開了薩洛的手。

我不管不顧,沖向趙玄,薩洛的聲音逆風而去,“念春、你又哭。”

我如何能不哭。

趙玄下馬迎向我,我一頭扎進他懷里,哭得要斷了氣。

我十一歲家逢劇變,我沒有在天牢里被母親姐姐勒死,在流放路上挺過千難萬險,也沒有被扔到軍營里遭人踐踏死。

司教坊里小小一間房,賣笑賣身,足以讓我活下去。

我啞巴,我乖,我聽話,我好運氣。

我最好的運氣是趙玄。

曾經的少年郎遞來梨花枝對我展顏,我看懂了他黑眸里的情愫。

他真心實意,心疼我。

我一進司教坊便學男女之事,梅姑笑我不懂男女之情。

我從來不想去懂,永世賤籍的軍妓,該和誰去談男女之情。

可我到底沒騙過自己,我舍不得趙玄。

他多好的一個人啊,偏偏愿意憐惜我,一直看顧著我。

我抱著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趙玄哄小孩一樣拍著我后背,“念春,沒事了念春,我找到你了。”

我揪著他衣襟,委屈地不行。

趙玄聲音輕柔,我自想不到他臉上是何種神情。

他哄著我,一邊揚聲吐出另外兩個字,“放箭。”

我猛地抬首,趙玄摩挲著我發髻,重重按著。

他不讓我回頭看,聲音喟嘆,“念春,別怕。”

我被迫靠著他肩膀睜大眼,他身后的便服男人們聽令,紛紛搭箭上弓。

不是這樣的。

我驚詫推趙玄的肩膀,嗚咽出聲。

不是這樣的。

趙玄扣著我后頸,攬在我腰間的手臂攏緊,他聲音低得仿佛要哄我入睡,“別怕,念春,你沒事了。”

我掙不開,眼睜睜看著箭矢滿弓脫弦,破空射向我身后。

天分明大亮,我眸中卻現出群星墜亡。

我的身后,只有薩洛。

趙玄捂住我的耳朵,我什么聲響都沒聽見,他越發用力地擁我入懷,“念春,我好想你,幸好你平安無事。”

是啊,我沒事的。

我拼命伸手拉趙玄,我想告訴他,不是這樣的。

薩洛、薩洛他......

趙玄握起我手腕,放在唇邊一吻,他擁我上馬,我僵在他懷里,沒能回頭看上一眼。

我將要被帶離此處時,前方揚塵,一女子駕馬趕來,紅衣隨風起,明媚張揚。

“趙玄!”

她御馬擋住我們去路,目光觸及我時,似哽咽了一聲,“你便是,徐念春徐姑娘吧。”

“我叫林月霜,是函谷關守將林節度使的女兒。”

是她啊。

林月霜微抬下巴,神情倨傲,眸中帶淚的開口,居然是向我致歉,“徐姑娘,我并無害你之心......”

她聲音顫抖,最后竟問,“徐姑娘,薩洛呢......”

我茫然抬眸,越發聽不懂她在說甚。

“大小姐,你好自為之。”

趙玄打斷她,想走,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冷漠。

林月霜上前奪過韁繩,她聲音焦急地解釋,“徐姑娘,薩洛他一時糊涂,你要怪就怪我吧......”

我耳朵里翁鳴聲嘈雜,慢慢聽不進去她的話。

她說,薩洛是她的影衛,跟她自幼一同長大,情誼非比尋常。

薩洛見不得她單戀趙玄為情所困,留下書信,自作主張要殺了我,好成全她一片癡心。

另一波黑衣人,是林節度使的政敵指使,同戎狄一戰,那人出賣軍情的證據被趙玄截獲。

趙玄在戰場上身受重傷陷入昏迷,林節度使嚴加看護起來,他們對趙玄下不了手,轉而打聽到我......

這樣啊,這樣啊。

我視線模糊,指甲刺進掌心,還是抵不住意識搖搖欲墜。

昏過去前,耳邊是林月霜凄厲的呼喊。

她應是,瞧見了薩洛的尸體。

我大喜大悲,昏睡數日。

趙玄帶我在臨近的城鎮中修養,我醒過來時,他伏在我床前合目休憩。

他困倦極了,我的指尖從他眉宇描繪到唇瓣,他都沒有要睜眼的跡象。

我不忍吵醒他,安靜望著屋頂放空,想一些事。

我只想趙玄。

我想他找了我多久,想他到底受了多重的傷,傷口現在還疼不疼。

他在我面前總怕疼得很。

手被拱了下,趙玄鼻音厚重地叫我,“念春。”

他握住我手貼上面頰,青胡渣刺手,他眸色黝黑,笑得純良,“我好怕是夢。”

我也覺得像在做夢。

他貼合上我記憶中的趙玄,先前不許我回頭的趙玄好似我的錯覺。

我還是問了趙玄找回我那天的事。

我不提白衣彎刀的異族人,只問他那天有沒有看見一只貓,貍花貓。

趙玄回想良久,說我要是想養貓,他去給我逮一只。

我笑著搖頭。

我沒有回函谷關,隨趙玄回了京。

離開時,我偶然得知,順著官道再前行數十里,便入了姑蘇。

這是我離江南最近的一次。

同戎狄戰后,趙玄先是昏迷,后為了找我,一直拖著沒去受封。

入京后,林節度使前來催他,一同見了我。

正一品的大員,替他的女兒對我低頭致歉。

林節度使脫了我的賤籍,提出讓屬下一位三品的文官認我作養女,教我清白地同趙玄成婚。

他給趙玄送的人情。

不到二十六的趙玄,拜封了中郎將。

我與趙玄拜堂那天,主禮的林節度使匆匆退場。

我后來聽說,林月霜那天棄家去,從此沒了蹤跡。

一年后,我誕下一女,女兒滿月宴的當晚,趙玄遞給我一封信。

林月霜寄給我的。

她信里寫,她住在江南,她將薩洛葬在江南。

趙玄跟同僚喝得兇猛,我扶他回房,他忽拉住我衣擺。

“念、念春。”

他眼睛清亮,話卻說不大清楚,“你是不是怪我。”

他非纏著我問,還是姐姐過來,揪著他耳朵罵了他一頓。

趙玄醉得一塌糊涂,第二天醒來什么都沒記住。

我燒掉林月霜的信。

我不怪趙玄,我何事能拿來怪他。

京城到邊關有幾千里路,流放罪囚的尸骨便鋪了幾千里路,有幾個能如我一般好運。

我娘從小哭我命苦,我不知我到底命苦不苦,可我運氣好,遇到諸多的好人。

我這一生,是平安逐順的。

我只是,從未去過江南。

薩洛番外

小姐發脾氣在屋里砸東西。

她翹著指頭穿針引線,想給趙玄繡一個荷包。

十根手指頭挨個戳破,荷包還沒繡好,她瞧見趙玄腰間早掛著素色荷包。

她跟在趙玄身后攆了他許久,自然知道他在司教坊,有個常年的相好。

營中操練的中途,她湊到飲水歇息的趙玄跟前,不以為意地說,“那妓子繡得?虧你戴得出來。”

趙玄黑了臉,摔下水碗掉頭就走。

小姐在原地紅著眼眶,她倔,不肯哭。

“薩洛!”

小姐發完脾氣,推窗喊我,朝我扔過來一團鼓囊的布球。

我接到手里一看,原來是個香囊。

我說我不撿別人不要的,小姐紅著臉氣鼓鼓說,不是別人不要的。

我翻過香囊,針線凌亂繡著我名字。

她自小舞刀弄槍,真難為她了。

小姐央我去司教坊,看看趙玄那相好到底什么狐媚樣。

我戴著她繡的香囊去了。

趙玄不在,他要真成天泡在司教坊,林節度使第一個要把他吊起來揍。

我于陰影中窺伺,看見一個纖瘦身影,蹲在樹下用小鏟翻土,鏟掉一堆枯枝。

我后來才知道,這全是她沒種活的花。

她鬢發汗濕貼上脖頸,瞧著柔柔弱弱,我一把能掐死她。

我回去告訴小姐,說徐念春是個麻子臉。

她當然不信,讓我再去好好看。

我這回撞上趙玄。

在軍中私下被稱作閻王的男人,抱著徐念春小腿,讓她穩穩坐在自己肩上,小心翼翼將她送到偏院的圍墻。

他偷偷帶她出門玩。

徐念春膽子真小,坐在墻頭一動不動,趙玄三兩下翻出墻去,抄手站在一旁,似乎等徐念春自己跳下去。

她不時扭頭瞧院里有沒有過人,她不敢跳,好像急得要哭,最后閉著眼睛躍下去,落進趙玄懷里。

男人低聲笑,徐念春攬著他脖子,一手拽成拳,捶了他幾下。

我想,她這樣打人,疼得是她的手吧。

我那天等到他們回來,看著徐念春進門關窗才離去。

我被趙玄堵在司教坊的暗巷里。

這人,兩副面孔。

他在徐念春面前低眉垂首,佯裝成收斂爪牙的獸。

我面前,他眼神凌厲,像柄蓄勢待發的利劍。

我坦言,小姐讓我來的。

趙玄差點卸下條我的胳膊,他警告我,不要再出現在這里。

趙玄拿小姐沒辦法,拿我也沒辦法。

我偏來,我還挑他不在的時候來。

四方窄小的院子,徐念春裙擺轉轉悠悠,她種花彈琴練字,繡手帕蕩秋千。

她總能找到除了等趙玄之外的事做。

司教坊專供軍官們尋歡作樂,紅墻綠瓦,貪嗔癡笑,徐念春在其中,偏靜默成另一方世界。

趙玄對小姐越來越不假以顏色,小姐逐漸也不跟我打聽徐念春。

倒苦了我,養成習慣,隔三差五來一趟,都當歇腳了。

徐念春遲鈍得很,從來沒有發現過我。

只有一回,她蕩在秋千上,莫名朝我藏身的地方駐首良久,然后下了秋千,走過來幾步。

我心中一緊,正想著如何脫身,她立在原地,抿唇淺笑。

函谷關冬長,時逢化春,原是一枝樹枝斜過我藏身的閣樓,露出新綠紅蕊。

徐念春在笑,她看見春來綻開的第一支花。

她柔柔笑著的時候,身上仿佛漾過萬家燈火的溫柔,臉上的雀斑也是俏皮。

我想,函谷關貧瘠的春天有什么可值得高興的。

我荒唐地覺得,她應當去瞧一瞧江南的春天。

最后,我真的死在帶她回江南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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