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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一歲那年被發配邊關充為軍妓,十五歲出來掛牌接客。

我的第一位恩客是個百夫長,他叫趙玄。

他也是我的常客。

我十九歲,要和戎狄開仗了。

趙玄深夜來找我,將身上所有的積蓄都給了我。

他說要替我贖身,還說要娶我。

他讓我等他回來。

兩個月后,邊關大捷,趙玄沒有回來。

而我等來了一彎鋒利雪亮、取我性命的刀。

趙玄在這一戰中立下奇功,節度使那巾幗不讓須眉的女兒瞧上了他。

趙玄現在,要我死。

殺手是個異族少年,白色兜帽下露出一雙森冷綠眸。

“徐、念春......我、我是來娶你的!”

殺手狠厲無情,可惜漢話說不大好,是個結巴。

我覺得我運氣極好。

舉家入獄的當晚,我的母親藏了一條白綾,她和姐姐們決定在自縊前,先勒死我。

白綾纏著脖子一寸寸收緊,窒息感讓我不斷掙扎,姐姐們按住我手腳,母親捂住我的嘴。

她們在我耳邊泣不成聲,“念春,眼下清白地死了,也比充軍為妓、去過那生不如死的日子強!”

我是家中幺女,自幼嬌慣著長大,那會兒子剛滿十一歲,還不太懂什么叫清白。

我唯一記得,死真可怕。

我沒死成。

失去意識不知多久,女獄卒一杯冷茶潑醒我,牢中已不見母親和姐姐們的身影。

我撲上去摟住女獄卒的小腿,被她踹到墻角。

我想問她,我的母親和姐姐去了哪兒,我喉嚨針扎火燎般疼,嗚咽著只能發出不成調的字節。

從此,我便說不出話來。

離開天牢,我見了爹爹最后一面,他戴著木枷和腳銬,被羽林衛架著不讓靠近我。

爹爹也在我面前哭,哭得撕心裂肺,他喊,“念春,你一定要活下去,你都一定要活下去!”

稍許,我們分道揚鑣,我往充軍路,我的一眾父兄叔伯們上刑場,斬首示眾。

爹爹讓我活下去,我也怕死,但我運氣好,真的活到了函谷關。

我是徐家女眷中,唯一一個活下來的。

在路上,有風雨、饑寒、毒蟲、病痛、流寇和押送我們的官兵。

我是囚犯們里年紀最小的,官兵偶爾會對我發發善心,譬如賞我一口水,在我被日頭曬昏后,讓我上推車歇歇腳。

我啞了,隨即對他們笑笑。

晚上,我和三堂姐擠在一處睡,她將我散亂的發別到耳后,悄聲說,“阿念,不要對男人笑。”

我不懂,剛想在她手心寫字問為什么,三堂姐驀地低呼,抓緊我的胳膊。

她被什么往外拖。

三堂姐抱住我,我也死死抱住她,驚恐地尖叫掙扎。混亂中,男人粗魯地罵,“媽的,把那小的也拖出來!”

一雙手握住我的腳踝往外拽,我的三堂姐,忽然不掙扎了。

“官爺,我妹妹還小,她才剛十歲......你松松手,我自己過來。”

三堂姐把我往里推,我們席地蜷在一個小山包后,月色亮得嚇人,卻沒有照到小山包這邊來。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三堂姐顫抖的哭腔,和含淚帶笑時眸中的惶然。

那天過后,三堂姐便不再和我一起睡。

她越來越瘦,白天走的越來越慢。

我們離函谷關不到一天的路程時,她一頭栽倒,沒有爬起來。

官兵用破爛草席將三堂姐一卷,隨意地扔在荒地里。

三堂姐是眾多死在流放路上的女眷之一。

但徐家只剩我一個人了。

看到城門上函谷關三個大字時,我心里隱隱生出期盼。

我活下來了。

我要活下去。

進函谷關后,充軍女眷們要先在司教坊篩一遍。

掌事的梅姑捏著桿金刻鏤花的煙斗,呵著白霧,高高在上的目光睨過我時,她訝異道,“喲,還有這么小的娃娃啊?”

她叫我上前一步,讓我抬起頭,再讓我笑一笑。

我茫然地照做。

梅姑樂了,“這么乖,別是個傻子吧?”

她問我今年多大,我張開兩只手比劃出去,三堂姐教我的,我才十歲。

她又問我叫什么名字,我啊啊兩聲,搖頭。

梅姑收了笑,皺著眉思索良久。

最終,她開口說,“行,她留下吧,算個美人胚子。”

官兵伸手拽我出去,在流放路上,被單獨帶出去要吃大苦頭,我下意識地躲。

又有人拉住我。

她也害怕地不行,嗓音沙啞發顫,“她叫徐念春,她還小,是個啞巴,你們放過她吧......”

是王家的表姐,她比我大兩歲,我們兩個從小不對付。

但這回,她想護住我。

梅姑彎下腰對她輕蔑一笑,“你懂什么,我是帶她去過好日子享福的。”

“倒是你們隨軍的,自求多福吧。”

王表姐懵懂地哦了一聲,轉頭叮囑我,“那念春,你以后要乖乖的啊。”

這就是我跟她不對付的原因。

她總仗著自己是姐姐就對我擺架子,我哪里服她。

現在我啞了,沒法回她嘴,站在司教坊前看她們離開,直到梅姑不耐煩讓人將我拖進去。

“念春,你這名字取得倒風塵,用不著改了。”

我被塞進木桶里胡亂洗了一通澡,梅姑給我梳頭,我隔了一輩子那么久,才又照到鏡子。

從京城到函谷關,從寒春到炎夏,幾千里地。我瘦骨嶙峋,黑成了碳,脖子上的勒痕依舊觸目驚心。

我張嘴啊出一聲,我想告訴梅姑,我的名字不風塵。

我出生時體弱多病,我爹娘請寺廟里的僧人為我祈福。

僧人們說,我命格淺薄,及笄前叫不得大名。

時逢那年大雪遲遲不化,家中方給我取下小字念春。

但我兒時依舊三天兩頭病著,娘親在病床前垂淚,哭我命中福薄,這輩子到底還要受多少苦。

被抄家流放后,我卻覺得,我運氣極好的。

梅姑沒有騙我,比起流放路上或者隨軍,司教坊的日子真算得上享福的。

我白了回來,身上長出點肉。

到了冬天,我攢下銀錢,給王表姐做出一身冬衣,托人給她送去。

沒派上用場。

那人很快回來見我,物歸原主。

他告訴我,王表姐剛入冬就死了,染了病,尸體扔進一個土坑燒了。

那天我沒出去學琴,在房間里躺了一下午。

我睜著眼睛,或許想了很多,亦或者腦袋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想進去。

我在床上翻個身,面頰貼上枕頭濕涼,被我的淚濕透。

日子過得飛快,仿佛一眨眼,我過了十四歲。

梅姑一看見我就發愁。

她愁她在司教坊干了大半輩子,手上帶出來的姑娘百八十個,在我身上看走了眼。

她說我是美人胚子,長開了要給她掙大錢的。

我十四歲了,也沒有長開,眉眼越發寡淡不說,鼻翼兩側還冒出點點淺褐色的雀斑。

梅姑恨不得自己上手把我臉上的雀斑扣去。

在她預想里,我應才色雙絕。

琴棋書畫,詩詞歌舞,她都讓我學。

可惜,我不但姿色勉強中上,拼了命地學藝,能拿出手的也只有琵琶,還比不得坊中其它姐妹。

離我十五歲掛牌初夜的日子越近,她對我的臉色便越難看,老遠都對著我翻白眼。

我約摸是賣不出個好價錢。

眼看我要砸手里,恰逢林節度使壽宴,梅姑安排我抱著琵琶上去,獨奏塞上曲。

我第一次見這般大場合,坐在高臺上頭皮發麻。諸多目光黏著探究,不但想扒掉我的面紗,還想扒掉我的衣裳。

我僵著手指彈完一曲,慶幸自己沒有出錯,匆匆謝禮下臺。

我在節度使的府邸遇到趙玄的。

我迷了路,不曾想荒蕪的邊關,居然還有這般大的宅子。

我遠遠墜在司教坊隊伍末尾,憂心自己上臺表現不好,回去多半要被梅姑揪著耳朵罵。

一分神,再抬頭發現走了岔路,周遭亭臺閣樓,只剩我一人。

我忙中出錯,亂鉆了半晌,不知是否越走越偏,沒有遇到一位林府中的仆人。

拐過一道月亮門時,我扭頭一撇,瞧見旁邊不遠的假山后攀著一男子。

沒等我驚呼出聲,男子長臂展開,捂住我的嘴,輕松將我也撈到假山后去。

我被捁在男人懷里掙扎不能,嚇得直抖,睜大眼睛流淚。

我以為他是匪徒或者刺客。

男人見我哭了,卻也慌亂不已,忙道:“姑娘,姑娘你別哭,我不是壞人。”

我用力地推他,男人輕聲哄我,“姑娘,我躲人呢,你別出聲,我就放開你?”

男人面容清俊,瞧著極年輕,神情尤為誠懇。

我冷靜下來,點點頭。

他當真放開我,被我狠狠踹上一腳,我趁他痛得彎下腰時忙往外跑。

堂堂節度使府中,他躲什么人呢,我越發認定他是宵小之輩。

我沒跑出兩步,又被男人逮了回去。

他將我堵在假山里,疼得嘴里直吸冷氣,“我說你、你怎么......”

話沒說完,他朝我壓過來,再度捂住我的嘴。

假山外一陣匆忙的腳步聲,伴隨著女子清麗的呼喊,“趙玄,趙玄!”

“奇怪,人到哪兒去了。”

“你們都去給我找!”

女子領著人嘟囔走遠,周圍重歸寂靜。

我在男人懷里憋紅了臉,緊貼著他的胸膛,聽他的心跳一聲比一聲重,撲在我頸窩的鼻息滾燙。

好一會兒,他才想起來放開我,朝我弓身一拜,“姑娘,抱歉,情急之下失禮了。”

他說他叫趙玄,是林節度使風字旗下的百夫長,不小心惹惱林家小姐,出來躲一躲。

他打量我少許,居然認的我,“你是在臺上彈塞上曲那位姑娘?”

他眉眼彎彎地笑,滿是少年意氣,“你方才有個音彈錯了。”

我語噎,一口氣差點沒順上來。

我才沒有彈錯。

可自稱趙玄的男人,的確穿著百夫長藏藍的常服,非我一介賤籍開罪得起。

我紅著眼眶草草對他行禮,閃身走出假山,望著陌生庭院,我沒忍住,蹲在地上哭起來。

我怕我誤了時間,梅姑誤以為我出逃,到時候上報府伊,把我抓去砍頭。

我沒有多大念想,唯一想好好活著罷。

趙玄被我哭得無措,在我跟前蹲下,問我為什么哭,眉眼柔和地勸我說給他聽。

我淚眼朦朧,指指自己的喉嚨,示意他我是個說不了話的啞巴。

趙玄蹙了長眉,復又展顏。

他聲音越發輕,“姑娘可會寫字,你寫給我看?”

他從旁邊的梨花樹上折下株花枝給我,枝上潔白梨花擁成小簇,開得正盛。

趙玄送我到林宅后門,我踏上朱紅游廊時,回身望了一眼。

趙玄依著月亮門目送我,含笑對我招手。

我捏著他給我用來在泥地上寫字的梨花枝,不禁紅了耳根。

我回到司教坊后,學了個法子將梨花枝用清水養起來。

它真活過許多天。

待梨花凋謝時,剛巧到了我掛牌初夜那一天。

在節度使壽宴登臺,沒讓我名聲大噪,出價的人寥寥無幾。

片刻后,我的掛牌以十兩銀子的價格,被龜公奉到一位體態臃腫的百夫長手里。

梅姑領我到他的包廂去,路上臉色實在難看。

我以為梅姑恨鐵不成鋼,要罵我。

誰知她嘆出一聲,“念春,你別怕。”

“司教坊的姑娘,早晚要遭這場罪,你從小是個乖孩子,你聽話一點,不會吃苦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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