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回過神,媽媽和弟弟妹妹已經收拾妥當,準備出發去妹妹的鋼琴比賽。
我在原地徘徊,我想跟上去,可我不想去妹妹的演奏比賽。
還記得上次去看妹妹的演奏比賽,妹妹站在高臺上俯視著我做著口型。
「紀若蘭,看見你只會讓我作嘔。」
那時候,我盯著自己沾滿泥土的鞋子,臟兮兮皺巴巴的校服外套,攥著衣角垂下了頭。
那是去妹妹演奏會前,我從衣柜里精挑細選,選的最體面的一件衣裳。
但我衣柜里全都是從前住在鄉下的時候從集市上買的舊衣裳,洗得發白。
小時候,爺爺告訴我,等以后,媽媽在城里掙到錢了,就可以給我買漂亮的新衣裳穿了。
可等媽媽把我接到城里的時候。
媽媽又有了一雙兒女。
有另一個眉眼和媽媽有幾分相像的女孩被媽媽抱在懷里。
她穿著我曾經求爺爺買的那種公主裙,眾星捧月地坐在舞臺的正中央,舉止優雅地彈著鋼琴。
而我只能垂著頭坐在臺下,在穿著華麗的人群間難堪地掩住鞋前的破洞。
媽媽舉著手機,給妹妹錄像。
她瞥見一旁的我,不滿地咂嘴。「來看你妹妹的表演就這么難受?哭喪個臉給誰看?」
「不許這么看著我,我欠你錢了嗎?拖油瓶。」
是,我是拖油瓶,好多人都跟我說了。
我三歲的時候,爸媽離婚后,我就變成了村民口中的拖油瓶。
村口的大媽永遠是村里八卦的制造機。
她們攔著和大黃狗玩耍的我,有阿婆臉上有縱橫的溝壑,她伸出手指在我眼前晃啊晃。
「紀若蘭,你成了拖油瓶咯。」
「你爸爸媽媽都不要你了。」
嚇得我呆在原地哇哇大哭。
還是爺爺把我抱回去,他把我放在炕上,把今天剛從雞窩里撿的雞蛋攪散丟進鍋里。
他干枯粗糲的指尖劃過我的鼻梁,他慈愛又溫柔地扯扯我的耳朵,喂給我一勺雞蛋羹,他蒼老的聲線拉長在空氣中,悠長而溫暖。
「囡囡不哭,他們騙囡囡的,別人不要囡囡,爺爺要囡囡。」
我垂著頭,趁著媽媽沒注意到我的時候悄悄抹去臉上的淚水。
我好像又聽見了爺爺溫暖的聲音。
他又在說,囡囡不要哭。
我又想吃雞蛋羹了。
可是爺爺不在了。
想到這里,我又垂下頭抹眼淚。
這舉動卻不小心被媽媽看見了。
媽媽當即收起手機,拽著我走出演奏廳。
就是罵我,她也不愿意破壞了妹妹的表演。
到了嘈雜的走廊,她終于不用避諱,她撕下了貴婦人的偽裝,她一邊抬手揪住我胳膊上的一小塊肉暗暗用力。
胳膊那處霎時傳來鉆心的疼痛。
媽媽對我破口大罵。
「***東西,擺什么臭臉?!」
「叫你來看音樂會還是你妹妹的好意,不然你看看你這個樣子,連音樂廳的門都找不著。」
「來了也不幫你妹妹錄一點視頻,就哭喪個臉坐著,你什么意思?!你對我們就那么不滿嗎?」
校服口袋中的老年機被我悄悄攥緊。
媽媽忘記了,雖然弟弟妹妹都用的是擺在專賣店里的高級智能機,可我用的還是連拍照功能都沒有的老年機。
我張張嘴,想要解釋點什么,可不被愛的人好像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媽媽沒有給我插嘴的機會。
「哭哭哭,一天就知道哭。我老公最討厭看見你這個表情了!」
「你這個在窮鄉僻壤里沒人管教的死丫頭!去哪里死了最好!」
丟下這句話后,她又轉身進了演奏廳,留我一人不知所措地站在人來人往的走廊。
媽媽前腳剛走,弟弟后腳就邁進了大門。
他手里捧著一大束花,走得大步流星,絲毫沒有注意到我。
或者說,他看見了我,可是他對我視若無睹。
倒是他身邊的同學先發現了我,指著我問他,「這不是你姐姐嗎?」
可弟弟頭也不回,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夠我聽見。
「我沒有姐姐,我只有一個妹妹,她叫紀明瑜。」
弟弟的同學不明真相,跑著追上弟弟,「我就說,這么土一個人,還穿著校服,怎么可能和我們明耀是姐弟?」
「肯定是我認錯了。」
是啊,肯定是認錯了。
我垂下頭頂著自己頂端被磨得破掉的鞋子,新校服因為被多次清洗,已經略微有點發白。
如果我開口,我的語調里還帶著抹不去的鄉土氣息,連一口普通話也說不明白。
紀明耀卻一身高貴的黑色燕尾西裝,打著領結。
下一刻,他就會站在舞臺上,把他手中那捧開的正盛的花遞給同樣耀眼的妹妹。
這樣的我,與他們云泥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