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撕心裂肺的痛。
不是在身上,卻是從心中翻涌而來。
孫微怔怔地坐著,懷里抱著的是司馬雋已經冷卻的尸首。
他的血將她身上的衣裳浸透了,干涸之后粘在一起,仿佛再也不能分開。
下方,宮城已經成了一片火海,喧囂和殺戮不絕于耳。
孫微的背后,是一面女墻殘破的缺口。
翻滾的熱氣順著缺口撲來,可孫微毫不躲閃,仿佛沒了知覺。
主將已死,尋陽城破,司馬家的天下即將改姓閭丘。
一個身影走上前來,阻斷了孫微的視線。
不必看清,孫微也知道那是誰。
孫郅,她的堂兄。
“我若不曾記錯,當年你第一次遇到司馬雋,也是這個時節。”
孫郅的聲音依舊溫文爾雅,神色得意,似在回憶:“那是建陽十四年,你對我說,你定要嫁給司馬雋。自那日起,你就該知道會有今日。”
“今日破城,崔泮立下了大功。你還記得他么?司馬雋當年若真娶了他的妹妹,便可順勢將崔泮和北府兵都收入麾下。后來司馬雋娶了你,崔泮就投了閭丘顏。”孫郅不緊不慢,用袖子輕輕拭了拭手里的劍,“司馬雋果然成就了你,給了你想要的東西。世間的榮華富貴,你這豫章王妃唾手可得。只是連我也不曾不想,他還愿意給你更多。”
孫郅說著,瞥了瞥她懷中處司馬雋的尸首,道:“他為了救你,竟連性命也不要了。”
孫微怔怔地看著懷中司馬雋平靜的臉,一動不動。
她也想知道為什么。
堂兄孫郅挾持她,顯然是為了引司馬雋現身,司馬雋為何還要去?
“妹妹,”孫郅進一步道,“你與我同胞一家,如今之事,你可恨我,我卻絕不會棄你。你放心,閭丘將軍已經說了,只要你將司馬雋的尸首獻出來,告訴天下人,司馬雋篡位奪權十惡不赦,是閭丘將軍拯救社稷于危難。如此,他便可饒你不死。”
孫微微微抬起頭。
她頭發散亂,釵環盡落,早已不復豫章王妃那聲名遠揚的絕代風華之貌。
可當那雙眼睛仍目光炯炯,銳利逼人。
“你想要的,閭丘顏想必都成全了。”她說。
“我這么做,也是為了孫家。”孫郅的臉上仍帶著微笑,“再說了,當初若不是我幫了你,你又怎會當上豫章王妃,我們又怎會有今日?妹妹,說到底,我們才是一家人。”
孫微沒說話。
她垂眸,目光再度落在司馬雋的臉上。
他的雙目緊閉,安詳而靜謐,似乎睡過去似的。
這張臉,她曾在成婚后的許多個夜晚和清晨見到過。但這一回,她知道,他再也不會睜開了。
女墻下,一座殿閣的房梁被大火燒塌,轟然巨響之中,火苗躥起。
熊熊的光照之下,淚水也變得灼熱,落在司馬雋冰冷的臉上,滑落而下。
她為名利而婚,司馬雋是知道的。
二人互相冷落多年,她以為他們做了那么多年紙面夫妻,司馬雋對她早已薄涼如水。
可到了最后,他也不曾舍棄她。
——“走吧,好好活下去。”
這是司馬雋最后對她說的話。
孫微注視著他的臉,涼涼一笑。
說得容易,她還能去哪兒?
孫郅見孫微的神色似乎有所松動,以為她要答應了,正想上前,卻聽她道:“慢著。”
只見她將死去的司馬雋胳膊架在身上,撐著女墻,吃力地站起來。
后面的缺口豁然大開,往下,就是熊熊的烈焰。
“我誰的人也不是。”她看著孫郅,一字一字道,“我是我。”
說罷,她抱緊司馬雋,仰面而下。
一切都已經結束。
最后的火光之中,她好像看見了六年前的自己和司馬雋。
那時的她初入京師,對一切未知都感到懵懂和興奮。只見秋日的暖陽里,一騎快馬飛馳而過,揚起杏林里金黃的落葉,馬上的將軍好不意氣風發。
孫微忽而心生不甘,他不該就此結束,他們也不該就此結束。
可是一切已經晚了。
狂風卷起大火,吞噬了司馬雋,也吞噬了她。
她終究還是虧欠了他。
她想,若有來生,她只愿兩不相欠,各自安好。
昭始三年,豫章王司馬雋暴斃。懷帝司馬獻禪位于大將軍閭丘顏,煊朝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