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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崔峴思索著,該如何出人頭地的時候。

“吃飯了!”

大伯母林氏在庖廚里喊道。

于是,一家人放下手中的活兒,去堂屋陳舊的餐桌前坐下,眼巴巴等候著。

飯菜很簡單。

粗糧菜窩頭,清湯寡水的面湯。

一大盆沒甚油水的炒薺菜,和一大盆涼拌馬蘭頭。

而在這些菜的最中間,放著一大塊熏臘肉。

肉質肥美,色澤濃郁,看起來和周圍寒酸的菜色格格不入。

崔峴知道,這塊肉,是家里的‘老演員’。

果然。

祖母老崔氏掃了一眼那塊臘肉,眼睛里浮現出追憶:“你們祖父、曾祖父還活著的時候,家里頓頓雞鴨魚肉,好不風光奢侈。”

大伯崔伯山聞言立刻接話:“娘說的對,兒子和弟弟一定努力金榜題名,讓娘以后日日都能好吃好喝、穿金戴銀。”

大伯母林氏說道:“有娘操持家里,咱們細水長流,日子過得舒坦。就算不吃這塊臘肉,也是村子里人人都羨慕的呢。”

崔峴爹說道:“兒子小時候跟著我祖父、我爹吃多了肉,現在只想吃點清淡的。”

崔峴娘說道:“兒媳如今孕吐的厲害,瞧見這肉就難受。”

崔璇咽了咽口水,說道:“我……我一點都不饞!”

最后。

由崔家三代長孫,小崔鈺板著臉做收尾總結:“這塊臘肉,是祖母對我們的期盼與鞭策。請祖母把臘肉收起來,留著以后日日鞭策孫兒上進,以復昔日家族門楣榮光。”

崔峴面無表情:“……”

但凡你們把嘴角的哈喇子擦一擦,我都能信了你們說的鬼話。

呵,一大家子裝貨!

“好,不愧是我崔氏兒女!有志氣!”

聽完一家人的話,崔老太太非常欣慰,吩咐林氏:“老大媳婦,把臘肉收起來吧。”

“哎!”

林氏應聲,把臘肉熟練端回庖廚。

一大家子這才迫不及待開始吃早食。

崔峴吃的很痛苦。

菜窩頭難以下咽,有些卡嗓子。

面湯跟水似的。

炒薺菜熱了好幾遍,味道很怪。

倒是那涼拌馬蘭頭,清清脆脆的還算爽口。

但身處封建古代農家,能有口飯果腹已是幸事,哪有資格挑剔?

既來之,則安之吧。

飯后。

崔老太太擦了擦嘴,說道:“從明日起往后半月,家里每日晡食加三枚雞蛋,老大老二各食一枚,余下一枚全家共食。”

晡食便是晚飯的意思。

崔家日子清貧,平時不見葷腥,連雞蛋也很少吃。

家里雞下的蛋,都拿去換錢了。

可聽聞崔老太太這番‘改善伙食’的話,一家人非但沒高興,氣氛反而緊繃起來。

崔峴心中了然。

再過半月,就是大梁王朝三年兩次的院試。

大伯、父親是童生,已經考過縣試、府試,下一步便是參加院試考秀才。

那加食的雞蛋,是崔老太太給即將參加科考的兩個兒子滋補身體的。

但——

掐指一算,這已經是崔伯山、崔仲淵兄弟二人,即將要參加的第七次院試了。

前面六次院試皆落榜,九年光陰如流水般蹉跎而過。

崔家也曾富貴過,為何僅小二十年光景,便家道中落,清貧至此?

還不是因為要同時供養著兩個讀書人吶!

都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可考了這么多年,浪費了這么多錢財,卻始終考不中。

到現在家里日子越過越差,真的還要繼續考下去嗎?

兩位兒媳婦臉帶愁容。

崔仲淵眼神黯淡。

然而面對日日將‘桂榜高中、光復門楣’掛在嘴邊的崔老太太,誰都不敢開口提‘不考了’。

大伯崔伯山深吸一口氣,顫聲道:“多謝娘體恤,這次院試,兒子一定中榜,給娘長臉!”

他都忘記這是自己第幾次說類似的話了。

從十年前的躊躇滿志,到如今心灰意懶,其中種種,實在心酸。

崔老太太仿佛半點沒察覺到一家人的表情。

她滿面笑容殷切:“莫要有壓力,好好溫書,好好考。前幾日你爹給我托夢,說你們兄弟二人,今年必定會中,娘對你倆有信心。”

她口中說著‘莫要有壓力’。

可被這樣殷切到近乎偏執的目光注視著,崔家老大老二只覺得喘不過來氣般窒息。

最后,還是大伯母開口說了句‘相公、小叔該去溫書了’。

崔伯山、崔仲淵兄弟二人這才松了口氣,各自回房讀書。

而老崔氏,林氏,陳氏三個女人,則是去院子里織麻。

崔峴、崔鈺、崔璇三個小的,負責幫忙做點收攏麻線的輕活兒。

農閑的時候,村里人都會囤些苧麻織成布,或用于自家裁衣裳,或拿去布莊換些銀錢。

但苧麻布十分粗糙,屬于市面上最便宜的布料。

賣不了幾個錢。

對于如今貧困潦倒的崔家來說,可謂杯水車薪。

崔峴不甘囿于貧窮。

但他這具身體才八歲,短時間內很難迅速翻身。

在古代想要脫貧致富、提高社會地位,最有效的辦法,肯定是科舉走仕途。

但……

想起即將再次參加科考的父親和大伯,崔峴滿心絕望。

至于原因么——

白天過去,夜晚來臨。

大伯母林氏結束織麻,做了一頓和早上相同難吃的飯。

一家人匆匆吃完。

崔老太太年紀大了,早早回房歇息。

崔伯山、崔仲淵兄弟二人的屋子里,先后點燃起油燈。

林氏、陳氏妯娌倆各自回屋,奉婆婆的命令,監督自己相公讀書。

林氏在崔伯山旁邊手持錐子。

陳氏則是把崔仲淵的頭發綁在房梁垂下的麻繩上。

“時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王左杖黃鉞,右秉白旄以麾,曰……曰……”

挑燈夜讀的崔仲淵越讀越困,哈欠連天,不自覺想要往案上趴。

突然,房梁垂落的繩子猛然收緊,頭發狠狠往上扯。

疼的他困意全消,哭嚷道:“曰……哎呦我的娘!疼死我啦!曰……不曰了!我的頭發,我的頭發要掉光了啊!”

另一間臥房里。

“惟二月既望,越六日,乙未,王朝步自周,則至于豐。惟太保先周公相宅,越若來三月,惟……惟……我白日里明明已熟記于心,怎么一到晚上就忘了!”

大伯崔伯山崩潰道:“究竟惟什么,娘子,扎我!快扎我!”

林氏哆嗦著一錐子扎到他大腿上。

大伯疼的臉色扭曲,卻興奮道:“我想起來了,是惟丙午朏!”

林氏顫聲道:“惟……不對,扎,扎出血啦。”

大伯聞言低頭去看,接著白眼一翻,暈了!

隨后是大伯母、崔鈺、崔璇的驚呼。

崔峴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滿臉絕望。

腦海中響起的,是上輩子一首非常***的魔性音樂:

不敢睜開眼,希望是我的幻覺!

大伯、父親怕是沒指望了。

這科舉興家的重擔,還是得他自己來背負啊。

主臥房。

聽著里屋兩個兒子有氣無力的讀書聲,崔老太太躺在床上,渾濁蒼老的眼睛里滿是哀傷。

二十年了。

相公臨死前猙獰嘶啞的聲音,仍舊不眠不休在她耳邊回蕩:

“哪怕傾盡家財,也要讓伯山、仲淵讀出個名堂,否則我死不瞑目!”

老天爺啊,求您開開眼。

讓我們老崔家祖墳冒股青煙,出個文曲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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