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恨了我七年。
最后一次，我與他吵架，大雨夜賭氣離開，不慎墜江記憶錯亂。
醫(yī)院里，他如釋重負(fù)，隨手指了個絕癥患者道：
「那才是你哥哥。
「你認(rèn)清楚了，再不要來煩我。」
面容蒼白的男人，走近過來，溫柔摸了摸我的頭：
「那走吧，哥哥帶你回家。」
后來，我為救絕癥的「哥哥」，不顧大雪封路求來名醫(yī)，陪他熬過無數(shù)個徹夜。
甚至不惜，賭上自己半條性命。
親哥哥在冰天雪地里攔住我，聲線顫栗慌亂：
「你真的……忘記我了嗎？」
1
醫(yī)生斷言我記憶錯亂時，我剛從病床上醒來。
高空墜江，導(dǎo)致顱內(nèi)震蕩，我昏迷了大半月。
半個月前，我與哥哥顧南釗大吵了一架。
摔門出去時，我怒聲道：
「我就是死了，也不要你給我收尸！」
顧南釗面容暴怒，在我身后冷笑：
「那希望你得償所愿。」
而如今，半個月過去，我還活著。
睜開眼，病房窗外，初冬的陽光照進(jìn)來。
視線里半晌恍惚后，我才開始聽到。
病房門外，醫(yī)生跟顧南釗說話的聲音。
「頭部受創(chuàng)，長時間昏迷。
「失憶或記憶錯亂，都是有可能的。
「別說可能忘記親友，就連自己都可能不記得……」
我吃力下床，想要出門解釋，自己的記憶沒出問題。
我討厭住院。
不希望因為這個診斷結(jié)果，而被繼續(xù)困在醫(yī)院里。
走到門前時，我聽到顧南釗沉冷的聲音。
那聲線里，又似乎還帶著點其他的、甚至類似欣喜的情緒。
「這樣……也算是好事。」
似是為了印證醫(yī)生的說法，他又補充道：
「她昨晚迷糊醒來過一次，看著我問我是誰。」
我模糊想起，昨晚短暫醒來的情景。
顧南釗說的沒錯。
但那時候，我只是因為意識不清，視線里也沒看清人臉，才會那樣問他。
抓著門把手的手，有一瞬的愣怔。
醫(yī)生語帶安慰：
「您也不用心急，等您妹妹醒來才能確定。
「哪怕記憶真出現(xiàn)了問題，后續(xù)我們也能……」
隨即，是顧南釗打斷了醫(yī)生的話：
「忘了挺好的，不用讓她恢復(fù)。」
我甚至在他的聲線里，聽到了一絲掩不住的愉悅。
就那樣，希望我忘了他嗎？
這么多年，爸媽走后，我與他無數(shù)次爭吵。
可在這世上，我也就剩他，這么一個親人了。
我想過死亡一了百了。
而如今死里逃生，也希望能與他再談?wù)劇?/p>
拉開門。
我對上門外一瞬錯愕、再迅速清冷的目光。
因為昏迷了太久。
我開口時，聲線有些嘶啞：「哥，我其實……」
顧南釗迅速擰眉，難以置信地看向我。
很快，他似是自欺欺人般。
認(rèn)定我就是失憶了，亂認(rèn)的哥哥。
走廊上往來的病患很多。
他像是急于甩開我，竟伸手，看也沒看，胡亂指了個路過的病患道：「那才是你哥哥。」
2
我一瞬以為，自己聽錯了。
愕然看向他道：「什么？」
顧南釗眸底，有一閃而過的猶疑和掙扎。
我與他二十多年的兄妹。
哪怕他再恨我，怨我。
我也無法相信，他會在我這樣傷病未愈時，將我推向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我想，我跟他，真的該好好聊聊了。
我正要開口，不想再賭氣。
他突然再出聲，打住了我的話茬：
「我說，那才是你哥哥。
「你認(rèn)清楚了，別亂喊人，再不要來煩我。」
這一次，他似是打定了決心。
再示意那個停下了腳步的男人時，神情里，已沒了猶豫。
醫(yī)生似是不敢多嘴，早已離開。
走廊上人來人往，神情各異的目光，紛紛投向我。
似乎我真的是，落水后精神失常，連親哥哥都認(rèn)不清了的傻子。
那個被指認(rèn)為我哥哥的男人，撐著墻面，站在了走廊的另一邊。
他身形頎長，五官出眾，卻掩不住面色里過分的蒼白。
常人聽到這樣莫名其妙的指認(rèn)，都該惱怒。
但他只是隔著往來的人群，平靜看向顧南釗，再看向我。
似乎，是在等著我們繼續(xù)往下說。
顧南釗冷聲再開口：「我只是你哥的普通朋友，出于禮節(jié)過來探望你一眼。
「你自己去找他，他認(rèn)不認(rèn)你這個妹妹，那是你們的事。」
他話落，回身走向走廊盡頭，徑直離開。
我垂在身側(cè)的手，有些止不住地顫抖。
哪怕內(nèi)心不斷告訴自己，他恨我早不是一天兩天了。
只是失去一個討厭自己的哥哥而已，反正這么多年，我和他也從沒好好相處過。
可眼眶，還是控制不住泛了紅。
茫然、難堪、不甘、怨怒。
情緒雜糅，我到底沒能，再說出一個字來。
我看著顧南釗離開，眼前一陣恍惚，倉促伸手撐住門框。
耳邊嗡嗡作響，好一會，緩不過神來。
那個一直沉默看著的男人，卻突然有了反應(yīng)。
他松開了撐住墻面的手，朝我走過來。
我有一瞬間甚至覺得，他是要過來罵我們碰瓷。
顧南釗離開了，他只能罵我了。
我本能想朝后退一步。
可大概是昏迷了太久，加上一時情緒起伏過大。
身體有些脫力，腳沒能抬起來。
隨即，我后知后覺感到。
有一只手，落到了我的頭上。
我感覺，他似乎是揍了我一下。
可那力道很輕，似乎，卻只是摸了摸我的頭。
好一會，我才聽到了他的聲音。
有些疲憊地，卻又溫和的：「那走吧，哥哥帶你回家。」
顧南釗有多少年，沒有自稱過我哥哥了？
太久了，我早記不清了。
我茫然抬頭。
我與他吵了好多年，好多年。
自從爸媽離世后。
我想，我可能是真的瘋了。
我看著這個從未見過的，陌生的男人。
再點頭道：「好。」
3
我跟著一個陌生人，回了一個陌生的家。
室內(nèi)干凈冷清到，甚至有些陰森。
四處一塵不染，沒有活人氣息。
如同男人過于蒼白死寂的一張臉。
換了許多年前，我或許會害怕。
但現(xiàn)在，生死于我而言，都已不再重要。
沒有什么，是值得我再畏懼的。
我環(huán)視四周。
再看向茶幾上，放了幾只白色的小藥瓶。
那瓶子我很熟悉，是我攢過的那種藥。
可惜醫(yī)生總是很謹(jǐn)慎。
無論我編出，失眠或是壓力大之類的各種理由，他們也總不愿多給我兩顆。
我攢了近半年了，也只攢到了十余片。
我看著那些藥瓶。
有些好笑地，竟本能感到羨慕。
那么多的量，足夠死亡了。
藥瓶旁邊，放置著一張照片。
有些怪異的，大概十二寸的大小，黑白的顏色。
照片上的男人，看向鏡頭，平靜的，面無表情的。
那照片實在顯眼，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再側(cè)目，看向站在我身旁的，跟照片上連表情都幾乎一模一樣的男人。
被人看到了這樣的東西，男人神情仍是沒什么變化。
他從容走近茶幾旁，將藥瓶和照片，隨手收進(jìn)了抽屜里。
再溫聲道：「坐吧，哥去給你做飯。」
哦，他好像是真的以為。
我腦子出問題了，記不清自己的哥哥了。
我理智拉回了一些。
騙一個都想要尋死了的人，內(nèi)心到底是有些過意不去的。
我想要解釋，再離開。
回想起那張照片，那些藥。
又突然好奇，他是經(jīng)歷了怎樣的不如意，才會如我一樣，想要結(jié)束生命。
那些藥，他又是怎么買到的？
鬼使神差地，我坐了下來。
男人進(jìn)了廚房，說是做飯，卻好久沒有動靜。
我覺得奇怪，起身，走到了廚房門外。
看到他打開了冰箱門，呆呆看著里面。
偌大的冰箱里，跟房子里一樣空蕩。
別說食材，連一瓶水都沒有。
顯然，這廚房里應(yīng)該很久沒生過火了。
燃?xì)庠钌希B鍋都沒有。
只有一只陶罐，像是用來熬藥之類的。
隔了良久，他才終于回過神來。
視線從冰箱上移開，再看向我。
男人語氣有些內(nèi)疚：「抱歉，忘記買菜了，我出去一趟。」
這些年里，我常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覺得自己明明還活著，卻又像是一個，沒了氣息漂浮到了半空的靈魂。
而現(xiàn)在，我突然發(fā)現(xiàn)。
這世上竟還有一個人，比我更像一個死人。
他從我身邊走過去，再走向外面。
我甚至聽不到他的腳步聲，感受不到他的半點呼吸。
我突然想，或許這個與我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他不會再回來了。
就像是那晚，我與顧南釗吵架，再墜了江。
顧南釗跟醫(yī)生都覺得，是那晚雨太大，橋上太滑。
我不慎掉下去的。
可我自己清楚，不是。
男人走到了玄關(guān)邊，眼看就要出門。
我看向他的背影，突然開口道：「我喜歡吃魚。」
4
玄關(guān)處的背影倏然一僵。
他頓住了步子，回身。
仍是平靜而死寂地看著我：「什么？」
我對上他的目光，重復(fù)了一遍：
「我說，我想吃魚。
「晚飯，哥煮魚給我吃可以嗎？」
玄關(guān)門開著。
初冬傍晚風(fēng)大，寒風(fēng)從門外灌入進(jìn)來。
他大衣衣角被吹動，本就凌亂的額發(fā)，被吹得更亂了幾分。
襯得一張臉，更顯死白。
男人垂在身側(cè)的掌心，似乎輕輕顫動了一下。
好一會，他應(yīng)道：「嗯。」
我看著他出門，再是門關(guān)上。
這樣的話，他大概會再回來吧？
我想著，又覺得實在可笑。
我自己都是要去尋死的人了。
竟似乎還在擔(dān)心，一個陌生人的死活。
我坐回沙發(fā)上，一閉上眼，又是那些畫面。
本該安然無恙的爸媽，葬身在了廢墟下。
而我卻被解救，踩著父母的兩條性命，茍活到了今天。
畫面一晃，是顧南釗滿目怨恨的眸色。
和咬牙切齒的聲音。
「顧南喬，你才是該死的，你死了才是活該！」
「顧南喬，這么多年，你真的活得于心能安嗎？！」
我于心不安。
所以這么多年里，我從沒有一晚，能真正安眠。
我陷在夢魘里，好一會才掙扎醒來。
睜開眼，看向茶幾下，被關(guān)上的抽屜。
手不聽使喚似的，伸過去，再無聲打開了抽屜，拿出了那幾只藥瓶。
我這輩子沒偷過東西，所以手伸過去時，連手心都迅速濡濕了。
可我曾仔細(xì)查過這種藥的劑量。
我用掉一半，再給他留一半。
剩下的，如果他實在想尋死，也夠用了。
我意識有些渙散，一邊自我安慰，一邊抖著手打開了一只藥瓶。
被丟在茶幾上的手機，卻倏然響起。
突兀的聲響，幾乎是在死寂的客廳里炸開。
讓我手里的藥瓶，差點掉到了地上。
我心虛得厲害。
手忙腳亂丟下藥瓶，再去拿那個手機。
按了接聽才突然發(fā)現(xiàn)，這不是我的手機。
是男人出門時，將手機落在家里了。
電話接通。
那邊惱怒不堪的聲音，立馬一股腦傳來：
「我告訴你裴衍，七個多億的錢，你想一個子兒不給我，門都沒有！
「老子就算沒養(yǎng)你，那也生了你！
「你那個便宜妹妹為了你去死了，老子當(dāng)?shù)模^承絕癥兒子的財產(chǎn)，天經(jīng)地義！
「想全捐了，你做夢！」
5
我無意偷窺別人的私事。
但實在是那邊情緒過于激動，語速太快。
等我回過神來，倉促掛斷電話時，還是已經(jīng)聽到了不少東西。
地毯上落了張單子。
似乎是我剛剛倉促拿出藥瓶時，從抽屜里帶出來的。
那是一張心衰晚期的診斷單，患者姓名一欄，寫著「裴衍」。
隱隱有些眼熟的名字，跟剛才電話里，那人罵罵咧咧說的名字一樣。
我想了想才想起，前不久看到的熱搜。
衍星科技的創(chuàng)始人兼總裁，在公司正如日中天的當(dāng)下，突然放出了打算售賣公司的消息。
這個時候突然倉促售賣公司，無疑是不劃算的。
新聞里，媒體蜂擁而上時。
男人也是那樣，死寂而面無表情的模樣。
只有簡短的回應(yīng)：「有些累了，想休息。」
原來，就是他啊。
原來，他打算尋死，是因為絕癥。
世事真是無常。
身體健康的人想要去死，事業(yè)蒸蒸日上的人，卻得了絕癥。
我小心撿起單子。
連帶著藥瓶，一起放回了抽屜里。
偷一個絕癥患者的藥吃。
我怕就算如愿下了地獄，都得被閻王啐口水。
天色漸黑，窗外下起了雨。
雨點砸在落地窗上，雨勢漸大，再是最后一點天光熄滅。
玄關(guān)處一直沒有動靜。
不會，真的死在外面了吧？
我嘆了口氣。
內(nèi)心一番掙扎后，還是起身，出了門。
車還停在前院里，他是走路離開的。
沒帶手機，至少在離開別墅區(qū)前，也是打不到車的。
或許，是沒去太遠(yuǎn)的地方。
我拿了傘出去，走出了別墅區(qū)。
再打了車，讓師傅帶我去最近的商場。
其實我想，或許，他這么晚沒回來，不是出去買魚了。
但我還是想找找看。
天氣寒冷，商場里的人，比往日要少一些。
我一層一層找，沒見到那個人的身影。
想著換一處商場再找找看時。
身后，一道清冷慍怒的聲音，突然響起：「誰讓你跟來這里？」
是顧南釗的聲音。
6
我回過身。
就看到顧南釗冷著一張臉，站在不遠(yuǎn)處，正不滿地盯著我。
他身旁跟著林安安，是最近跟他合作了個大項目的老總的女兒。
跟人談合作，還順帶認(rèn)了個干妹妹。
對方老總連稱他熱情心善，可只有我知道，他從來不是熱心腸的人。
他只是不喜歡，我這個親妹妹而已。
心像是泡進(jìn)了水里，有些酸脹。
我適應(yīng)了很多年。
關(guān)于從前永遠(yuǎn)陪伴縱容我，對我百依百順的哥哥。
后來變得對我憎惡至極，惡言相向。
可到底，也還是永遠(yuǎn)沒辦法，真正習(xí)慣和不在意。
我沉默半晌，才勉強壓住心里那點不適。
手里的傘被攥緊，我竭力平靜看向他道：
「我沒有跟著你，我……過來找人。」
顧南釗眸底怒恨更甚：「之前從不會來的地方。
「不是跟著我，你還能來找誰？」
他話音剛落。
我在他身后，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其實，我還并不太記得清，那個叫裴衍的男人的面容。
但一張臉能蒼白死寂成那樣的，也很難再找出第二個人了。
他站在那里，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
沒再走近，仍是平靜看著我。
似乎，他很喜歡這樣，隔得遠(yuǎn)一點看我。
顧南釗半晌沒得到我的回應(yīng)，擰眉道：
「跟你說話呢。
「別再偷偷摸摸跟著我，我不是你哥哥，聽清楚了嗎？」
裴衍手上提著一只塑料袋。
透明的袋子，能看到里面被處理好了的魚。
出門三個多小時，他竟還真去買魚了。
我無端又想起，很多年前。
我深夜跟顧南釗鬧，說想吃城東那家的手工桂花糕。
他板著臉訓(xùn)我，說小孩晚上吃糖，會長蛀牙。
何況大晚上的，糕點店早關(guān)門了。
我睡到半夜時，他卻帶著滿身寒意回來。
瞞著爸媽，躡手躡腳來我臥室。
揣在懷里的桂花糕，還是熱的。
他嚴(yán)肅訓(xùn)我說：「最后一次。」
可后來，還是會有無數(shù)個最后一次。
我拉回思緒，再看向那條魚。
突然間，輕輕笑了一聲。
顧南釗看著我，跟見了鬼似的。
再順著我的目光看向身后，他神情一瞬錯愕而震怒：
「這男人怎么還在？」
我終于收回視線，給了他回答：
「我沒有跟著你，我是來找我哥。」
7
顧南釗視線仍盯著裴衍，神情里似是有些防備。
語氣帶著斥責(zé)，卻是回我的：
「告訴過你，我不是你哥，不要再叫我哥！」
我走過他身邊，走到了裴衍面前。
出門時衣冠整齊的男人，此刻乍一看沒有異樣。
鞋子卻明顯濕了，黑色的褲腿上，沾了泥漬。
那晚我落江，再被路人救下時，周身也是這樣的泥。
或許，裴衍去過了江邊。
但最后，他還是回來了。
來了商場，買了答應(yīng)我的魚。
我伸手，拿過了他手里的袋子。
再看向他道：「回家吧，哥。」
裴衍平靜而晦暗的眸底，倏然顫動。
不等他回答，顧南釗已經(jīng)怒不可遏沖了上來：
「你叫他什么？顧南喬，你瘋了？！」
我神情不解地看向他道：
「這是我哥，我還能叫什么？你不是知道嗎？」
顧南釗一張臉鐵青，又一時語塞，半晌沒能說出話來。
我挽著裴衍離開時，他才追上來，怒不可遏攔住了我：
「整個下午沒回家。
「顧南喬，你不會真的跟這個男人回去了吧？
「陌生人你也敢跟著跑，不要命了？！」
我喉間堵得厲害，一時沒說出話來。
他這樣激動。
就好像下午幻想我失了憶，急不可耐要跟我斷了關(guān)系的人，不是他。
顧南釗見我不說話，情緒有些失控。
他伸手，一把拽住了裴衍的衣領(lǐng)：
「你這是拐帶人口！我可以立馬報警！」
裴衍仍是沒動。
他平靜對上顧南釗的目光，片刻，也只回了一句：「她是成年人。」
顧南釗更加氣急，掌心收緊。
我怕極了，裴衍會被他推倒。
男人死白成那樣的一張臉，似乎哪怕只被風(fēng)吹一下，下一刻都能栽倒在地。
我惱怒推搡顧南釗：「你松手！」
好奇看過來的人越來越多。
顧南釗素來也是體面人，僵持半晌后，還是憤恨松了手。
他盯著裴衍，冷笑了一聲：
「她說你是她哥哥，好！
「哪怕我只問一聲，她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嗎？」
8
「顧南喬。」我立馬接話。
顧南釗近乎暴跳如雷：「我在問他，誰叫你回的？！
「顧南喬，你就裝吧！
「你清楚得很，他連你名字都不知道！」
我平靜道：「你該去看看腦子。」
我和裴衍離開。
身后，是顧南釗怒聲的冷笑：
「以為演失憶，就可以真的抹去你害死爸媽的事實，繼續(xù)自私地心安理得地活著嗎……」
我下意識加快了腳步。
到后來，再不敢聽身后的半個字。
急步離開商場時，幾乎是落荒而逃。
我到了街邊，跟裴衍一起打車回家。
哦，那不是我家，那是裴衍的家。
我坐在車后座，腦子里，全是這些年里，我聽過無數(shù)遍的話。
「顧南喬，那是你害死爸媽的事實……」
「顧南喬，為什么還要活著……」
「顧南喬，該死的是你……」
身旁，一張紙巾無聲遞過來。
我才恍覺自己掉了眼淚。
我接過紙，在模糊了的視線里，側(cè)頭看向身旁人。
我說：「我也很后悔。」
他隔了半晌，溫聲回應(yīng)我：「嗯。」
我想笑，又沒笑出來。
他又不懂，他「嗯」什么？
他不過是一個，與我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可偏偏眼淚不聽使喚。
我聽著那聲「嗯」，仿佛真的是顧南釗在回答我。
他時隔七年，終于愿意好好聽我說一句話。
我胡亂擦了把眼睛，眼淚浸透薄薄一張紙巾。
身旁人無聲，又遞過來一張。
他沒問我為什么哭，沒問我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沒問我到底是記得，還是不記得。
他什么都沒問，只是沉默。
直到我哭累了，背靠著座椅后背，沉沉睡了過去。
夢里，媽媽摸了摸我的頭說：
「小喬，不要哭。媽媽幫你揍哥哥，好不好？」
9
我是早產(chǎn)兒，出生時不到四斤。
沒滿月時，就差點死在了恒溫箱里。
爸媽心疼我不已。
打我出生，就幾乎將所有的愛和關(guān)照，都給了我一個人。
他們會在我每個生日前，提前大半月籌辦宴會。
無論工作多忙，或是遠(yuǎn)在國外。
都從不會錯過我的任何一次家長會、兒童節(jié)、紀(jì)念日。
他們會請專職育兒嫂，接送我上下學(xué)，照顧我的一日三餐。
會縱容我請假去游樂場，再請最溫柔的家教老師，幫我補落下的功課。
兒時的很多年里，我以此為榮。
直到我七歲那年，在哥哥顧南釗生日時，放學(xué)買了禮物回家。
卻看到顧南釗一個人待在臥室里，吃一只巴掌大小的蛋糕。
爸媽去外地出差了，保姆做好了晚餐，就離開了。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很多年里，這個家里能一直記住顧南釗生日的。
除了他自己，似乎就只有我。
那晚我替顧南釗不甘，氣得抹眼淚。
他手忙腳亂丟下蛋糕，抱住我哄我說：
「哥哥沒有關(guān)系。
「哥哥跟爸媽一樣，只要小妹健康，就什么都好。」
他不是說說而已。
我打從記事起，家里長輩就許多次跟我說笑提起。
當(dāng)初我出生后被送進(jìn)恒溫箱，差點離世，顧南釗哭得比誰都兇。
所以，爸媽最珍視死里逃生的我。
顧南釗也一樣。
可明明他也是孩子，也有生日。
不是生來就該被忽視，生來就該一切以妹妹為重。
爸媽仍是會無數(shù)次忘記他的生日。
直到顧南釗十八歲生日那天，他們?nèi)允侨魺o其事。
早起將顧南釗攆去了補習(xí)班后，再要趕去外地出差。
剛好我放假在家，媽媽不放心我，給我收拾行李，要帶我一起去。
我憤然不已，怒聲道：
「我不去！我討厭你們，再不要跟你們一起去任何地方！」
媽媽傷心得紅了眼。
爸爸無可奈何，只能叫保姆照顧好我，跟媽媽一起離開。
我獨自待在臥室里，給顧南釗籌備成年禮。
我用壓歲錢，提前定好了酒店宴席。
再拉了群，邀請了我和他的朋友和同學(xué)。
我想，爸媽和長輩不在意哥哥，但我在意哥哥。
傍晚時，我在群聊里發(fā)了消息。
再準(zhǔn)備給顧南釗打電話，叫他去酒店，給他驚喜時。
房子里，突然開始隱隱晃動。
再是天花板上的吊燈，突然砸了下來，砸到了我的頭。
視線里只余下模糊的猩紅，我已記不太清后面的事情。
我栽倒在地，驚慌想要逃離，卻無力起身。
再是爸媽如同從天而降。
10
他們或許是從臥室門外進(jìn)來的，或許是窗口。
轟然倒塌的屋頂下，他們抱住了我。
保姆在危急關(guān)頭，獨自逃離了。
哥哥在同樣遭遇了地震的補習(xí)班里，被困在了廢墟下。
我在周遭無盡的漆黑里，在漸漸濃烈的困倦里。
聽著爸媽焦灼疲憊而一直不斷的聲音：「小喬乖，不要睡……」
「那年你哥哥三歲生日，纏著爸媽出去玩。
「媽媽不慎摔了一跤，保胎一周后，還是早產(chǎn)生下了你……」
「這么多年，不是爸媽不記得你哥哥的生日。
「是他內(nèi)疚，覺得過生日，比不過生日還要難受……」
「小喬乖……不要睡，不要睡……」
我不記得，我是幾點被救出來的。
爸媽的聲音還在耳邊，可被救出的，只有他們的遺體。
我不相信，問施救人員：「可我剛剛還聽到了他們的聲音。」
施救人員告訴我：「是錄音。」
騙子。
他們先走了。
用手機錄下了聲音，叫我不要睡。
因為我說討厭他們，他們傷心得一整天滴水未進(jìn)。
說去外地，也沒有去。
再在地震時，趕回來救我。
又餓又渴又累，他們沒有熬過一夜。
我的生活，在猝然間成了一團(tuán)糟。
沒人再提及那場，關(guān)于我為顧南釗準(zhǔn)備的，十八歲生日驚喜。
顧南釗在補習(xí)班的廢墟下被救出來。
從來對我最溫和的哥哥，第一次悲慟憤恨質(zhì)問我：
「爸媽不是帶你去出差了嗎？為什么要留在家里？
「為什么你總是不聽話，又是因為鬧著要去游樂場嗎？！」
我看著他猙獰的，近乎被撕裂開來的面孔。
突然想有些真相，不必再說。
關(guān)于父母的死，有我一個人痛苦內(nèi)疚就夠了。
顧南釗不用知道，與他有關(guān)。
到最后，他赤紅了眼。
第一次怒罵我：「顧南喬，你真是令人厭惡極了！」
哪怕后來，我們一個共同的朋友，不顧我的阻攔，說出了我那天是想為他準(zhǔn)備生日宴的事。
但顧南釗不信。
他冷笑嘲諷我：「顧南喬，任性害死了父母的真相，就這樣讓你不想承認(rèn)嗎？」
那之后，他再不愿，好好與我說一句話。
11
我又一次陷在了夢魘里。
遍體生寒，卻又周身都是冷汗。
直到身旁，有人溫聲叫我：「醒醒，醒醒……」
那人推了推我的手臂。
溫和的聲音，像極了夢境里，爸媽不斷哄勸我的那聲：「不要睡……」
我猛地從夢里驚醒，大口「嗬嗬」地喘息。
視線好一會才清明。
出租車已經(jīng)停在了別墅區(qū)外，裴衍正側(cè)目，有些擔(dān)憂地看向我。
他拿了紙巾。
片刻遲疑后，替我擦了擦額上的汗。
再問我：「你臉色很差，是不是暈車？」
我歪頭看向他，一時沒有說話。
可能是人剛醒，我看著他的面孔，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隱約里，又似乎看到了顧南釗。
裴衍輕輕嘆了口氣。
再拿出錢包付了車費，推開車門，扶著我下車。
「沒多遠(yuǎn)了，走回去，好不好？」
我仍是沒吭聲，跟著他下車。
夜色漸深，一場大雨已經(jīng)停歇。
我站在陌生的路邊，被風(fēng)迎面一吹，縮了縮脖子。
突然有一瞬的恍惚，不知道現(xiàn)在何年何月。
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來了這里。
裴衍似是也不知還能說什么。
他陪我站了好一會，看向我還拿在手里的兩把傘，才問我：
「你是特意去給我送傘嗎？」
我盯著他看了好久。
好久后才點頭：「嗯，你沒開車，也沒帶手機。」
也不知是路燈的緣故，還是我視線不清，產(chǎn)生了錯覺。
我看到裴衍神情微怔，再似乎有一瞬，他眼眶紅了一點。
其實，我也不只是去給他送傘。
我以為，他或許死外面了。
但這種話，說出來到底也不好聽。
我跟著裴衍，往別墅區(qū)里走。
走了沒多遠(yuǎn)，就感覺走不動了。
那種熟悉的心悸感，混著頭痛。
一波一波像是浪潮涌來。
心理醫(yī)生跟我說，抑郁患者遇到這樣的情況，是很正常的。
心里突然不舒服時，就找一個舒適的地方休息一會。
找一兩個親友，讓他們陪陪你，聽你傾訴。
可是，我很早就沒有，愿意聽我傾訴的親友了。
哥哥顧南釗恨我。
而他自七年前就接管了家里的企業(yè)，我曾經(jīng)的親友，都多多少少指望他的幫助。
于是他們漸漸都如顧南釗一般，不再待見我。
我從很久前開始，就已不再有跟人傾訴的欲望了。
我忍著頭痛，停下了步子，站在了原地。
裴衍在前面走了一小段距離，大概察覺到我沒跟上來。
他在夜色里回身看我，又是那樣，隔著遠(yuǎn)一點的距離，沉默看著我。
我突然明白了，他為什么總喜歡這樣。
大概是隔得遠(yuǎn)一點，就很容易將一個人，看成記憶里另一個人的模樣。
如同此刻，我在昏暗里看他，似乎看到了顧南釗。
而他看著我，大概也正想象著，電話里那個男人說的，他裴衍死去了的妹妹。
有車從別墅區(qū)里開出來。
有些刺眼的車燈，照到了我臉上，一晃而過。
明明被刺的是我的眼睛，裴衍卻瞇了瞇眼。
沉夜里，他的臉色，似乎更蒼白了幾分。
他仍是站在那里，沒有走近。
聲線微揚高了幾分，問我：「你走不動了嗎，需要我背你嗎？」
路燈被樹影分割，我在光影里看著他。
點頭：「好。」
12
裴衍朝我走了過來，脫下了身上的大衣。
他看著我的發(fā)頂，將大衣披到了我身上。
再拿過了我手里的東西，背過身，蹲身到了我面前。
我其實剛答應(yīng)完，就有點后悔了。
有些擔(dān)心他這副模樣，確定還能背得動我嗎？
所以我挨到他背上時，格外小心翼翼，怕極了他會倒下去。
男人似是難得心情好轉(zhuǎn)一點。
總是病態(tài)沉沉的模樣，此刻卻也輕輕笑了一聲：「沒那樣嚴(yán)重。」
他背著我起身，再溫聲：「我們回家。」
我眼眶突然酸脹得厲害。
眼淚毫無征兆砸下來，砸到了他的肩上。
他步子似乎微頓了一下，不知是不是感覺到了。
我死死咬著唇，沒有發(fā)出聲音。
我只是總?cè)滩蛔∠肫稹?/p>
從前的很多年里，無數(shù)次，顧南釗也會在夜色里等我。
遠(yuǎn)遠(yuǎn)地，他就站在那里急聲叫我：「小妹，這里。」
似乎生怕我沒發(fā)現(xiàn)他，會跑丟了。
我撒嬌耍賴，說走不動路時。
他也會這樣背著我，跟我說：「我們回家。」
他不要我了。
他說：「我不是你的哥哥。」
他說：「你認(rèn)清楚了，再不要來煩我。」
我是在一夜之間，失去的父母，失去的哥哥的疼愛。
再因那一夜之間，被確診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
記憶和夢境里，無數(shù)次重復(fù)那晚的事情。
一模一樣的情景，極度真實的感受。
震動的地板，砸下來的水晶吊燈。
抱住我的爸媽，不斷重復(fù)的那句話。
「小喬，不要睡……」
「不要睡，不要睡……」
「那是錄音。」
「顧小姐，那是錄音……」
顧南釗怒不可遏的指責(zé)質(zhì)問。
再是重度抑郁。
心理醫(yī)生跟我說：「找您哥哥來談?wù)劙伞！?/p>
可那時候，家里突遭變故。
顧南釗剛成年，就不得不進(jìn)了公司，因巨大壓力而性情大變。
他不該再因我的心理疾病，而承受更大的悲痛和折磨。
我又開始想起那些事情。
痛苦地、不受控制地。
身體似乎在顫抖，我聽到了細(xì)微的嗚咽。
似乎是風(fēng)聲，又似乎是我在哭。
耳邊是裴衍的聲音：「星星。」
我歪了歪頭，看向天空，只有暗沉沉漆黑的夜。
我顫聲應(yīng)道：「沒有星星。」
裴衍不再說話。
直到終于走到了別墅門外，他又開口道：「到家了，星星。」
哦，他在叫人。
年輕有為，事業(yè)蒸蒸日上的裴總。
曾有一個叫「裴星」的妹妹。
進(jìn)了鐵藝門，裴衍將我放了下來。
他回過身看我，眉眼舒展開來，似乎要說什么。
看清我的臉，神情又有極短暫地怔住。
13
人總要回歸現(xiàn)實。
他看了我一會，很快就清醒了，神情間沒了異樣。
跟我一起進(jìn)去時，他溫和問我：「魚想吃紅燒還是水煮？」
我應(yīng)道：「水煮吧，清淡一點。」
他的身體情況，應(yīng)該不適合吃重口味吧？
洗菜做菜，再是吃飯。
一頓飯，我們吃得格外安靜。
吃到一半時，裴衍突然看向我說：「其實，我跟你……」
他似是不忍再騙我，斟酌著該怎么說。
我當(dāng)做沒聽到。
盛了碗魚湯，再開口道：「好像辣了一點，下次要不要再少點辣椒？」
裴衍眸底有些掙扎。
好一會，還是應(yīng)道：「好。」
他將水杯推向我：「那喝點水……南喬。」
吃完飯，他給我收拾了臥室，再回了自己臥室休息。
夜里我睡不著，半夜起床離開臥室，想下樓倒杯水喝。
剛出門，就隱約聽到，隔壁臥室里，劇烈的咳嗽聲。
似乎，還混著嘔吐的聲音。
接連地、不斷地。
聲音聽得令人心驚。
我過去敲門，里面沒有回應(yīng)，仍是劇烈地咳嗽干嘔。
我試著開門，房門并沒有反鎖。
門打開，借著月色，我看到坐在沙發(fā)上的男人。
濃烈的煙酒味撲面而來，他脊背在昏暗里彎曲著，弓腰貼向腳邊的垃圾桶。
撐住沙發(fā)的一只手，手臂劇烈顫抖。
我沒開燈，走了過去。
蒼白的月光，模糊照亮他腳邊地毯上的血跡。
心衰晚期，是會咳血的。
他這樣抽煙酗酒，更是在不要命。
那幾只裝著助眠藥物的白色藥瓶，混著煙酒一起，被丟在他面前。
一只藥瓶打開了，藥片全撒在了茶幾上。
或許是他打開了瓶子想要拿藥，卻又沒抓穩(wěn)。
聽到腳步聲，他抬頭看向我。
再手忙腳亂，拉開抽屜，將藥瓶和藥片，胡亂塞進(jìn)了抽屜里。
他還想藏?zé)熅疲蟾庞忠庾R到，我已經(jīng)看到了。
嘴角還沾著血跡，他目光迷蒙看向我，神情痛苦不堪：
「對不起，哥哥不該這樣。」
我沉默在他身旁坐下，問他：「你很想去死嗎？」
我一瞬分不清，這話是在問他。
還是在問那個，無數(shù)次想要尋死的我自己。
真的很想去死嗎？
真的不能，再試試活下去嗎？
裴衍茫然看向我。
好一會，他才自欺欺人回我道：「我只是因為得了絕癥。」
我在月色里，看向他的臉：
「如果，心衰能找到適配的心臟移植，可以治療呢？」
裴衍面容顫動著，沒有回我。
良久，我繼續(xù)道：
「喂，我們要不要，試試活下去？」
14
在這個世界上，再不被任何人在意的我們。
相比于悄無聲息地死去，要不要試試，活下去？
至少每年清明，我們可以為我們愧對的家人，親手上一炷香。
至少，為了我們而離開了的家人，明明是渴望我們，能好好活下去的。
裴衍面容越顫越厲害。
抬手，雙手掌心捂住了臉。
他聲線痛苦不堪：「我早就沒臉再活著。
「那一年……她是為了不讓我掏巨額醫(yī)藥費，才在重病時自盡的。
「所以這些年，這些年，我拼了命的賺錢。
「可是……沒用了，沒用了。」
夜色里，他聲線漸漸轉(zhuǎn)為哽咽。
我輕聲：「所以，死了才是真的愧對他們。」
我告訴他，也告訴自己。
時鐘指向凌晨，窗外漸漸泛起魚肚白。
許久，裴衍終于松開了手，面容悲慟看向我道：「你果然……」
他沒再往下說，但我聽得明白。
他知道了，我果然是裝的，裝作認(rèn)錯了哥哥。
答案不言而喻。
我沒有回答，只盯著他的眼睛：
「要不我們試試，幫你找適配的心臟吧？」
裴衍神情痛苦而不解：「為什么要幫我？」
我應(yīng)聲：「因為如果你能，堅持活下去。
「那我，也想試試。」
也想試試活下去。
如我父母拼了性命，所期待的那樣。
我們在寂夜里，漫長地沉默地對視。
天色漸漸亮起時，裴衍終于點了頭。
他說：「好。不過，大概也只能是讓你失望了。」
我笑道：「不要這樣沒有自信啊，說不定會有奇跡呢？」
我如同行尸走肉過了七年，如今，突然開始找到了事情做。
裴衍的身體每況愈下。
他很難再去公司一趟，但賣公司的事，也暫且擱置了下來。
他的身體情況，難以支撐他再去四處奔波，聯(lián)系醫(yī)院和醫(yī)療機構(gòu)，找尋適配的心臟。
但好在，我除了偶爾發(fā)作的心理疾病，倒也算是沒有其他嚴(yán)重傷病。
我承擔(dān)起了替他找心臟的重任。
幾乎每天早出晚歸，聯(lián)系了國內(nèi)外的各處知名醫(yī)院。
為了得到院方的重視，我又給醫(yī)院捐了些錢。
我和裴衍日子過得不怎么樣，但好在手頭都還算寬裕。
我父母離世前，立下遺囑給我留下了一個億的存款，和三成的公司股權(quán)。
小年那天，我正在廚房里，跟裴衍一起準(zhǔn)備小年夜的晚飯。
突然接到了一個，來自挪威的電話。
15
我接電話時，裴衍正在水池邊洗青菜。
他身體每況愈下，已經(jīng)難以有力氣做飯了。
但之前的保姆，他已經(jīng)辭退。
讓我獨自做飯他過意不去，執(zhí)意打下手。
我聽著電話那邊的聲音，對上裴衍從水池旁側(cè)過來的目光。
大概是錢砸了不少，大概是幸運突然開始眷顧我們。
我清晰聽到了，自己「砰砰」跳動的劇烈心跳聲。
原來能讓人感到期待和興奮的，不只有死亡。
還有新生。
自己的新生，或者為別人爭取的。
我丟下手機，滿心雀躍，情緒失控飛撲上去，緊緊抱住了他。
「找到了！裴衍，找到了！」
男人身體踉蹌了一下。
伸手，撐住了身后的冰箱，再回抱住我。
他輕笑，聲線如我一般顫栗激動：
「嗯。謝謝你，南喬。」
我紅著眼抬眸，認(rèn)真看向他道：「也謝謝你。」
如果不是他，那天我墜江死里逃生后，再被顧南釗丟棄，聽到他說「他不是我的哥哥」時。
大概，我就會再次去奔赴死亡。
從前的七年里，我的心里一直有一個聲音。
它無數(shù)次陰沉地蠱惑我：「顧南喬，去死吧，去死吧……
「死了就不會再做夢，死了就不會再不斷回憶那一天。
「死了，就不痛苦了……」
而如今，我腦海里偶爾開始多出一道聲音。
它帶著我爸媽曾經(jīng)的溫柔和慈愛，對我說：
「南喬，試試救救你自己，試試活下去吧。
「就像，你救裴衍那樣。」
我滿心激動道：「如果手術(shù)順利，以后，就好好活下去吧？」
良久，裴衍點頭：「嗯，我們一起，都好好活下去。」
為自己，為死去的家人。
我開始準(zhǔn)備，和裴衍出國接受心臟移植的事宜。
我們商量好，如果手術(shù)順利結(jié)束，就考慮在那邊定居些年。
顧南釗已不認(rèn)我這個妹妹。
國內(nèi)于我而言，大概已經(jīng)沒有什么牽掛了。
我想試試，換一個地方生活。
看能不能不再每晚噩夢纏身，不再無數(shù)次想要尋死。
16
而裴衍手術(shù)后，也需要數(shù)年的好好靜養(yǎng)。
挪威環(huán)境清幽，適合養(yǎng)身體。
商量好后，裴衍第一時間聯(lián)系了挪威那邊的房產(chǎn)公司，買了一套房子。
但心臟移植的風(fēng)險仍是巨大，成功率有限。
最好能找到，最資深專業(yè)的心外科專家，來主刀手術(shù)。
國際上這方面很有名的，是一位姓魏的華僑教授。
我設(shè)法打聽，終于得知魏教授年底剛好回國。
去了江城一處偏僻的小山村里，陪自己年邁卻不愿離開故鄉(xiāng)的母親過年，只會待幾天。
我沒能聯(lián)系上他，思來想去，決定試著親自去跑一趟。
有求于人，當(dāng)面說也更有誠意。
江城接連數(shù)日大雪，裴衍不放心我一個人去，卻也攔不住我。
最后我們各退一步，我訂了雙人的機票，他陪我一起去。
飛機落地江城，再轉(zhuǎn)大巴去鄉(xiāng)鎮(zhèn)。
我們到達(dá)小鎮(zhèn)后，通往魏教授所在的村子里的路，卻因大雪結(jié)冰被封了。
沒有車能帶我們進(jìn)村。
我們只能在小鎮(zhèn)找了處小旅館，先住了下來。
旅館隔音不好，深夜我躺在床上，又聽到了裴衍劇烈而痛苦的咳嗽和嘔吐聲。
他應(yīng)該又咳了血。
挪威那邊醫(yī)院再次聯(lián)系我，建議我們盡早過去，做移植手術(shù)前的準(zhǔn)備。
窗外的雪，仍是鋪天蓋地的下。
天光微亮?xí)r，我咬咬牙，起床離開。
小鎮(zhèn)通往村子里的路線，并不復(fù)雜。
我麻煩旅館老板幫我畫了張路線圖，再裹上了厚厚的棉服。
走出旅館，沿著空無一人的冰雪路，往村子里走。
臨近中午時，才終于走到了目的地，我渾身已經(jīng)凍得沒了知覺。
有中年男人正在院子里掃雪。
我吃力走過去，看了看他的臉，再拿出手機看了看那張照片。
確定魏教授就是眼前人后，我剎那長松了一口氣。
渾身瑟瑟發(fā)抖，腳下一軟，周身脫力直接跪到了雪地里。
魏教授被我嚇了一大跳，立馬丟下掃帚過來攙扶我。
他又驚又急：「這是誰家的姑娘，凍成了這樣！」
沒等我開口，屋子里又走出來幾個人。
我對上兩張熟悉的面孔，一瞬愣怔住。
竟是顧南釗，和他那個合作方的女兒林安安。
林安安邊走出來，邊沖著魏教授喊：
「舅舅，誰啊？」
顧南釗從她身后出來，神情責(zé)備：
「衣服穿好，別著涼。」
說來也奇怪，自從顧南釗說不是我哥哥后，我就再沒去找過他。
卻似乎總是莫名其妙地，老是碰到他。
顧南釗看我癱在地上，眸色惱怒不堪。
他踩著雪地幾步過來，面色鐵青：
「顧南喬，你不要命了？！
「我說過我不是你哥哥，這樣大雪封路冰天雪地，你也敢偷偷跟過來！」
17
也不怪他誤會。
這樣偏僻的山窩窩里，說我過來是巧合，也確實讓人難以相信。
魏教授急道：「別說這個了。
「南昭，快把你外套脫下來，給這小姑娘包著。」
顧南釗冷著臉，不高興地脫下了衣服，再胡亂裹到了我身上。
他聲線慍怒：「跟我進(jìn)來！」
說著，他一把拽住我手臂，就要朝里面走。
我瑟縮了半天，才終于強撐著起身。
再伸手，吃力推開了他的手，開口道：
「我不是來找你的。
「魏教授，我是特意來找您的。」
我說著，再將小心揣在衣服里的文件袋拿出來，里面是裴衍的病歷。
我說明了來意，再紅著眼眶懇求道：
「求您幫忙。
「實在是心臟移植手術(shù)風(fēng)險太大，我們的生命，只有這一次機會。」
顧南釗難以置信看向我。
良久，他數(shù)次張口，都沒能說得出話來。
他大概是實在無法理解，我怎么能為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做到這種地步。
好一會，他神色間甚至似乎浮起幾分驚恐。
他死死盯住我的臉：「顧南喬，你不會真的，真的……」
魏教授的手機響起，他丟下一句「先進(jìn)去再說」，接著電話朝里面走了。
我怕極了等他進(jìn)去，我就沒法再見到他。
手忙腳亂要推開顧南釗，再追上去。
顧南釗卻用力拽住我，神情暴怒：
「你真的瘋了！
「那只是一個陌生人，這村子附近方圓近十公里都封路了！
「你拼了半條命，就為了給那個男人找醫(yī)生？！」
我拼命推搡他的手。
眼看著魏教授走進(jìn)去，沒了身影，林安安也跟了一起進(jìn)去。
我紅了眼眶，又氣又急，一時口不擇言：
「那不是陌生人！顧先生，我跟你才是陌生人！」
顧南釗猩紅了眼，終于再也忍不下去：
「那個人根本不是你哥！
「我跟你的名字就差一個字，顧南喬，你還不明白嗎？！」
他掌心力道太大。
我無論怎樣，都掙脫不開。
到底是放棄了無謂的掙扎，有些好笑地看向他：
「明白什么？
「我該知道的，你不是早就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告訴我了嗎？」
顧南釗神情凝滯，薄唇顫動著：
「不是那樣，不是……」
我還想再說什么。
視線余光里，突然在他身后，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那張向來蒼白的臉，此刻似乎是褪去了最后一點血色。
是裴衍，他竟然找了過來。
男人長路奔波，身上落滿了雪，面容焦灼而疲累不堪。
看到我，他慘白著臉?biāo)闪丝跉狻?/p>
再注意到顧南釗，他神色微怔，很快慢慢垂下了眼。
溫柔的、落寞的、不安的。
18
我在恍惚里，突然似乎看到了，十多歲一個人躲在臥室里，孤單而安靜地獨自吃蛋糕的顧南釗。
我有太多年，不曾見過顧南釗那副溫和的模樣了。
裴衍低垂的視線，落在滿地白雪上。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沒出聲叫我，也沒再挪動步子。
顧南釗顫聲：「夠了，這個游戲到此為止。
「你先跟我住在這里，等雪化了，我?guī)慊厝ィ犚娏藛幔俊?/p>
裴衍垂在身側(cè)的手，被凍到發(fā)青，倏然顫了一下。
他終于有了反應(yīng)。
有些僵硬而緩慢地回過了身，吃力朝著來時的路離開。
我心里像是被針扎，疼得厲害。
滿心焦灼，情急慌亂叫了一聲：「哥！」
我不是裴衍的妹妹。
但我卻很清楚，這個稱呼，最能讓他心軟動容。
以他如今的身體，能走到這里來，都早已是強撐。
再要原路返回去，一定會出事的。
裴衍在剎那間頓住了步子，但他背影僵直，沒有回頭。
顧南釗如遭雷擊，目眥欲裂看向我：
「顧南喬，你叫他什么！
「你看清楚，你看清楚！我才是你哥！」
那個停滯住的背影，很快艱難地繼續(xù)抬起步子，朝著來時的路往前走。
我拼命掙扎要推開顧南釗：「你松開！松手！」
顧南釗紅了眼，突然不管不顧冷笑了一聲：
「你以為他一個陌生人帶你回去做什么！
「我查過了，他死了個妹妹，好多年了，十幾歲就死了……」
「砰。」
不遠(yuǎn)處的身影，再次猛地停住。
再是驟起的寒風(fēng)里，男人狼狽踉蹌，狠狠栽倒在地。
在猝然間，沒了聲息。
我赤紅了眼，驚恐哭出聲來：「滾開！你滾開，放開我！」
我明明已經(jīng)能救他了。
我明明都聽到他說，愿意活下去了，我們找到適配的心臟了。
我眼淚不受控制朝下落。
掙脫不開那只鐵鉗般的手，身體滑落下去，絕望跪到了地上：
「求你，放開我吧，我要去救他。」
顧南釗死死抓著我的手。
卻如同見到了過于恐怖的東西，面色蒼白，朝后退了一步。
他失神呢喃：「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你真的……真的忘了嗎？」
男人一張臉漸漸慘白，再猛地蹲身，捧住我的臉貼近我。
「哥哥在這里啊，小喬，你在做什么？
「你看看我，看清楚了，我才是哥哥。」
視線余光里，是無聲無息倒在地上的裴衍。
我恐懼搖頭：「你不是！」
顧南釗的眸底，漸漸浮起巨大的恐懼：
「小喬，小喬。
「我是哥哥啊，你真的……忘記我了嗎？」
19
我推不開他，漸漸無力掙扎。
眼淚滑落，卻又「噗嗤」笑出聲來：
「什么哥哥啊。
「顧先生，你是我哥的朋友啊。
「怎么了，你忘了嗎？你也墜江了，記憶出問題了嗎？」
顧南釗死死捧著我的臉，逼我看向他。
他的手在越來越劇烈地顫抖。
雙目赤紅，茫然無措：「不可能，我不會信的！」
我漸漸開始聽不到他的聲音。
視線里，只剩下漫天大雪里，倒在地上的那個人。
幾天前，他還在溫和地跟我說：「我們一起，都好好活下去。」
直到，接完了電話的魏教授，終于走了出來。
他一句「怎么還沒進(jìn)來」話音未落。
看清雪地里的場景，立馬急聲怒道：
「這是怎么回事！還不趕緊救人，人命能開玩笑嗎？！」
我耳邊只余劇烈的嗡鳴聲，視線渙散。
魏教授迅速檢查了裴衍的情況，再吃力將人攙扶起來，帶了進(jìn)去。
他經(jīng)過我和顧南釗的身邊時。
顧南釗還拽著我不愿松手，嘴里還在怒聲：
「你先認(rèn)清楚誰是你哥，再談救不救他！」
魏教授騰不出手，黑了臉，氣得索性狠狠踹了顧南釗一腳：
「胡鬧！人命關(guān)天，要鬧也得分時候！」
顧南釗沒防備旁人會動手，身形不穩(wěn)，踉蹌栽向一旁，一時松開了我。
我立馬慌亂起身，跌跌撞撞跟著魏教授進(jìn)去。
看到裴衍一張臉已經(jīng)灰白，連唇色都藕青了。
我抖著手伸手，想觸碰他的鼻息。
魏教授沉聲開了口：「還活著。」
那股如同巨浪要在剎那間淹沒我的驚恐愧意，才終于暫時勉強消退。
裴衍情況不好。
萬幸魏教授因為老母親身體抱恙，帶了些藥物和醫(yī)療儀器回來。
他為裴衍做了緊急處理，再掛上了點滴。
裴衍仍是沒醒，但呼吸已經(jīng)平穩(wěn)。
晚上，我在他床邊打了地鋪睡。
想著這樣，方便隨時查看他的情況和呼吸。
心衰患者最不能受涼。
他白天那樣折騰了一番，我擔(dān)心他深夜情況會加重。
心臟移植近在眼前，曙光真正來臨前，還是多注意的好。
魏教授不放心道：「你這樣能睡得舒服嗎，要不晚上我來看著他。」
我立馬應(yīng)道：「沒關(guān)系，我習(xí)慣了，怎么睡都是一樣的。」
魏教授沉默看了我一會。
突然再開口：「我記得，你以前很嬌氣。」
我神情一怔，無端地，又感到有些難堪：「您……認(rèn)出來了？」
20
魏教授輕嘆了口氣：「你竟然瘦了這么多。
「我記得你以前一張臉白白胖胖，格外任性頑皮。
「那時你爸媽和哥哥把你寵得，真是……」
話到一半，到底是沒再說下去。
好一會后，他才再問：「跟你哥鬧矛盾了？」
我無意隱瞞，如實道：「他不愿意認(rèn)我了。」
我與魏教授，是舊識。
從前我爸媽還在世時，他和我爸有過些交情。
否則，我不會冒著冰雪徒步近十公里來找他。
沒人有義務(wù)，放棄難得的休息時間，放棄陪伴老母的時間。
在除夕和春節(jié)，回到工作崗位去接手術(shù)。
我只是想，或許，或許他不答應(yīng)的話。
我可以厚著臉皮，提一提他與我家當(dāng)年的舊情。
或許，他會念及點情分。
可強人所難的話，我到底也是有些說不出口。
魏教授沒再多談及我和顧南釗的私事，也沒問我與裴衍的關(guān)系。
片刻思索后，他再開口：
「心臟移植手術(shù)，是所有器官移植里，成功率最低的。
「我是醫(yī)生，只能盡力，你們要有足夠的心理準(zhǔn)備。」
我一時欣喜萬分。
急聲要道謝，卻激動到半天沒能說出話來。
魏教授溫聲道：「早點休息吧。
「你的臉色不好，有時間也該去看看自己的身體。」
適配的心臟有了，最好的醫(yī)生也有了。
深夜我躺著，看向窗外的月光。
突然感覺，從前總是黯淡灰白的光，今晚似乎格外明亮。
像是清晨時，初升的旭日。
我有許多年，不曾感受過這樣的愉悅了。
次日一早，裴衍終于醒了過來。
我將魏教授答應(yīng)了的事告訴他，他跟我一樣高興。
我正和他說話，臥室外有人敲門，再是門被推開。
顧南釗板著臉站在外面，語氣有些別扭：
「下去吃飯，我做了早飯。」
我昨天剛跟他吵了一架，和他相處實在有些難堪。
但這里是偏僻山村，四周又被封了路。
裴衍的情況，我一時半會不能帶他離開，只能厚著臉皮先在這里吃住。
我看向裴衍道：「你能下床嗎，我扶你。」
門口顧南釗再開口道：「魏教授說叫他臥床靜養(yǎng)。
「飯我讓保姆端上來了，讓他在房間里吃吧。」
他說著，門外保姆端了餐盤進(jìn)來，再幫忙在床上支了小餐桌。
裴衍溫聲看向我道：「我自己能行，你先去吧。」
顧南釗在門口冷笑：「能有什么不行？沒有斷手?jǐn)嗄_，還能要喂嗎？」
21
他說話總是這樣難聽。
我下了樓，他將早餐端了出來。
林安安和魏教授都不在，大概是吃過了。
以前爸媽還在世的時候，顧南釗和我一起放學(xué)回家，常會做飯給我吃。
那時我格外挑食，而他最了解我的口味。
后來爸媽離世后，我就再沒吃過他做的飯了。
公司總有忙不完的事，顧南釗怨恨我，也不再喜歡和我一起吃飯。
我在餐桌旁坐下來，沉默吃著面前的煎蛋和吐司，手邊是一杯溫?zé)岬亩節(jié){。
蛋兩面都煎得金黃。
我視線余光里，看到顧南釗面前的，是一只溏心蛋。
我牛奶過敏，也不喜歡吃半生不熟的蛋。
這些年我們總是吵架，但很多的事情，他似乎一直都記得。
偌大的餐廳里，只有死一般的靜寂。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從前與我最無話不談的哥哥。
如今他坐在我身邊，卻只讓我感到格外尷尬難堪。
坐得這樣近一起吃飯，我實在不知能跟他說什么。
只能沒話找話：「蛋好像糊了一點。」
顧南釗有些不滿地「哦」了一聲：「不是喜歡焦一點嗎？」
他起身，抽走了我面前的餐盤：
「天寒地凍路都封了，有得吃就不錯了，你還挑。」
他回了廚房，再是重新開火的聲音。
沒幾分鐘，就重新端了份煎蛋出來。
他看也不看我，將盤子丟回我面前。
「最后一次，再挑剔就自己做。」
我突然有點鼻酸。
下意識埋低了頭，繼續(xù)吃飯。
顧南釗聲線不悅：「演得差不多就行了。
「今天天晴了，路下午應(yīng)該就能解封。
「吃完飯，準(zhǔn)備跟我回去。」
我喉嚨里像是堵了團(tuán)棉花。
有一瞬間，想要答應(yīng)的話，幾乎要脫口而出。
這世上，我們到底都只剩下彼此，是唯一的親人。
不等我開口，他又瞥了眼樓上，語帶憎惡：
「那男人不差錢，不準(zhǔn)再管他。
「讓他自己找人來接，治病的事自己去想辦法就行了。
「少管這種居心不良的……」
所以，他不只是叫我來吃早飯的。
所謂帶我回去的前提，是讓我丟下裴衍。
嘴里嚼著的東西，咽下去時突然有些吃力。
我不輕不重放下了筷子，抬眸，看向身旁人：
「他怎么就居心不良？」
22
顧南釗難得緩和的面色，很快又沉了下去：
「你難道還想維護(hù)他嗎？
「為一個陌生人千里迢迢趕來這里，冰天雪地走幾個小時替他求醫(yī)。」
他說著，又有些怒意上頭：
「你看看你，現(xiàn)在像什么樣子？
「當(dāng)初哪怕爸媽走的時候，你有這樣在意嗎？」
我心頭扎了七年的那把刀子，一瞬間又像是被人抓住了刀柄，利刃在心口里攪動。
我猛地起身，冷聲失笑。
情緒到底是決堤，我再不愿與他裝模作樣：
「我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
「顧南釗，是你告訴我他是我哥，是你叫我再不要煩你，叫我跟他走。
「你還不滿意，所以你希望，我是什么樣子，他又是什么樣子？」
不是，都如他所愿了嗎？
顧南釗薄唇顫動。
眸底一閃而過的心虛后，再轉(zhuǎn)為怒意洶涌：「你果然是裝的！」
我再不躲避，直視他的目光：
「對，我就是裝的，但先叫我滾的人是你。
「七年里我賴在顧家你不滿意，我現(xiàn)在滾了你也不滿意。
「七年前我跟爸媽吵架，留在了家里。
「我算不出后來會發(fā)生地震，他們?yōu)槲译x世，我比誰都痛苦。
「所以，你到底……到底還要我怎樣？」
七年里，我每晚每晚夢到那天的事情。
那一段錄音，我明明最害怕。
卻仍是在無數(shù)個深夜里，自虐一般循環(huán)播放無數(shù)遍。
一閉上眼，就是爸媽滿身的血。
我怕黑，怕封閉空間，開著燈睡，又徹夜徹夜的失眠。
精神衰弱，情緒抑郁。
如果死亡可以贖罪，我做夢都想要去死。
可我的命，是他們豁出命救下來的。
我無數(shù)次嘗試，又無數(shù)次在最后關(guān)頭退縮。
我活著對不起他們，尋死更對不起他們。
我活得生不如死，又不能死。
我甚至無數(shù)次，故意在漆黑的小巷子里徘徊。
瘋了般甚至幻想，會有個亡命之徒突然冒出來，一刀捅死我。
我看向顧南釗，眼眶漸漸只余通紅：
「要不你教教我，你到底想要我怎樣？要不然，你殺了我？」
23
顧南釗難以置信地看向我，似是越來越不認(rèn)識我了。
他眸底閃過異樣的情緒，有些像是，曾經(jīng)那個還很疼愛我的哥哥，會露出的神情。
是我曾經(jīng)偶爾受了委屈時，他總會露出的神情。
疼惜的、無措的。
但如今的顧南釗，早就不會再心疼我了。
我看到那樣的情緒，在他眸底迅速隱去，大概也只會是我的錯覺。
他語氣嫌惡而殘忍：「殺了你？
「顧南喬，你死了爸媽能活過來嗎？
「像你這樣任性害死了父母的人，就應(yīng)該永遠(yuǎn)痛苦地活著！」
我心口像是被掏了個大洞，呼吸里都是鐵銹般的血腥味。
良久，我終于竭力緩緩平靜下來，點頭：
「嗯，隨便你吧。
「我就……不跟你回去了。」
我經(jīng)過他身邊，徑直上樓。
身后，顧南釗許久地慍怒地沉默。
再突然，開口叫了我一聲：「小喬。」
太久沒有過的，溫和的、突兀的、怪異的聲線。
我的心里，猝然「咯噔」了一下。
二十多年的兄妹，我太了解他了。
心頭涌上的，是一股不好的預(yù)感。
我頓住了步子，回身看向他。
看到他眸底噙著笑，再開口：
「你就那么確定，魏教授會給他看病嗎？」
我擰眉：「你什么意思？」
顧南釗顯然是有了盤算，勝券在握的模樣，不疾不徐走到了我面前。
「你可能不太清楚，魏教授是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大孝子。
「他母親如今不太清醒，這些天我倒陪她聊過不少天。
「我要是勸勸她，讓她說實在舍不得兒子。
「你猜魏教授真的還會大過年的，丟下老母親一個人……」
我無法相信，他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周身血液似乎都往頭頂沖。
等我回過神來時，揚起的手，已經(jīng)將狠狠一巴掌，扇到了眼前人臉上。
顧南釗未說完的話，突兀地止住。
他嘲諷而冷然的笑意，甚至都還沒來得及收，凝固在了臉上。
我掌心里，傳來火辣辣的痛意。
他是我的哥哥，從小到大我不是沒跟他吵過架動過手。
但打臉這種事，無論如何是從未有過的。
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時，我也不清楚，是后悔還是不后悔。
只感覺那股不受控制的怒意，迅速摧毀我的理智。
我怒極看向他：「你真的瘋了！那是一條人命！」
我再不愿跟他多說一個字。
他讓我感到陌生，甚至可怖。
24
我上了樓，回了臥室照顧裴衍。
顧南釗沒再跟過來。
一場大雪后，天氣轉(zhuǎn)晴。
下午時，路面暫時解除了封禁，開始允許緩慢通行。
裴衍不能再耽擱，得盡快收拾東西，趕往國外。
無論顧南釗會不會真的，去讓魏教授改變主意。
我能做的，也已經(jīng)都盡力了。
我本想出國前，或許至少該跟顧南釗告?zhèn)€別。
但現(xiàn)在，似乎也就不必了。
他厭惡我，大概也不可能在意我的離開。
何況他無端地對裴衍敵意很重，我擔(dān)心他知道我和裴衍的行蹤，會再為難。
最糟糕的情況，我怕影響到裴衍的移植手術(shù)。
打定了主意，再確定了裴衍身體好轉(zhuǎn)了些，能下床后。
第二天一早，我設(shè)法聯(lián)系了小鎮(zhèn)的旅館老板，花錢讓他幫我約了個車過來。
車隔了近一個小時才到。
我接到電話，和裴衍下樓時，魏教授剛好坐在客廳沙發(fā)上。
我到了樓下，才發(fā)現(xiàn)他身邊，還立著一個行李箱。
看到我們下來，魏教授丟下報紙起身道：「走吧。」
我聞言一愣：「您剛好也要出門嗎？」
魏教授臉一沉：「不是你們找我主刀手術(shù)的嗎？
「怎么，才隔了一晚就不認(rèn)了？」
我一時又驚又喜：「您……現(xiàn)在就能出發(fā)嗎？」
聽說他一年到頭，都難得回趟老家。
這次回家，才待了不到三天。
何況，顧南釗昨天跟我說的那些話，我以為……
魏教授沉聲道：「怎么了。
「真以為我老母親會鬧著舍不得我，逼我留下來啊？」
我一時無言。
魏教授告別了母親，又囑咐了護(hù)工。
這才再看向我道：「走吧。
「我倒是還想多在家待兩天。
「老太太著急得很，催我趕緊幫你們?nèi)ブ尾 ！?/p>
我們一起離開。
出門時，我仍是沒看到，顧南釗和林安安的身影。
坐上車，車子駛離。
25
離開時，我下意識朝車窗外，多看了兩眼。
魏教授開口道：「他跟林安安一起，去鎮(zhèn)上買吃的了。
「大雪封了幾天路，林安安鬧著要出去玩。」
我有些尷尬地「哦」了一聲，倉促收回了視線。
付了錢，車子直接帶我們?nèi)ネ袇^(qū)機場。
經(jīng)過小鎮(zhèn)集市時，我在三三兩兩的攤位和人群間，突然看到了顧南釗和林安安。
他們站在一個糖人攤前，攤販做好了糖人，遞向林安安。
女孩說了句什么，再將手里的奶茶，塞到顧南釗手上。
伸手，在他外衣口袋里，掏出了錢包給錢。
曾經(jīng)的很多年里，我也是這樣。
拉著顧南釗出去逛街，再從他口袋里，掏錢付賬。
車子迅速駛離，那一幕在我眼前倉促晃過。
片刻后，我的手機響了一下。
我拿出來，顧南釗給我發(fā)了微信消息。
沒頭沒尾，很簡短別扭的一句話：「吃什么。」
再是幾張拍著攤位的照片。
最清晰的一張里，是一個賣手工桂花糕的攤子。
我突然又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深夜。
我鬧著說想吃桂花糕。
十多歲的顧南釗嚇唬我說，小孩子晚上吃糖糕，會長滿嘴蛀牙。
可他深夜還是偷偷出了門，懷里揣回了熱乎乎的桂花糕。
那時候，他說：「最后一次。」
昨天我與他一起吃早餐，他給我重新煎蛋，也說：「最后一次。」
而此刻，我隔著車窗，看向后面那個迅速消失的身影。
我想，大概這才真的是，最后一次。
我收起了手機，沒有回那條信息。
到了機場，快登機時，挪威那邊的房產(chǎn)公司，又給裴衍打來了電話。
那邊詢問我們落地挪威的大致時間，好簽訂最終的房屋買賣合同。
電話掛斷后，一旁的魏教授神色詫異：
「你們打算在那邊定居嗎？」
我將裴衍想在手術(shù)后、待在那邊靜養(yǎng)幾年的打算，告知了魏教授。
說我也想試試，在那邊生活幾年。
魏教授半晌沉默，嘆了口氣：
「早知道是這樣，我大概就不該騙南釗。」
我沒聽明白。
他又解釋道：「我看他對裴先生敵意很大，擔(dān)心他影響裴先生的治療進(jìn)度。
「今早我騙他說，裴先生的情況，兩三天肯定下不了床，你也肯定一時不會離開。
「他這才答應(yīng)了，陪林安安去了鎮(zhèn)上……」
魏教授說完，又輕嘆：
「既然打算在那邊長住……
「登機前，不給他打個電話嗎？」
我片刻遲疑，還是搖頭：「不用了。」
這些年，我聽他說過最多的話就是：
「顧南喬，憑什么死的是爸媽，不是你？」
還是，不打了吧。
廣播里通知登機。
我放在口袋里的手機，似乎在震動。
我沒再理會。
起身，進(jìn)了登機口。
26
顧南釗心里不踏實。
從跟林安安一起，離開魏教授家開始，心里就莫名地很不踏實。
他明明很確定，裴衍兩三天下不了床，顧南喬就不可能離開。
可心里就是不安。
無端地、濃烈地。
林安安在攤子前買東西。
大雪初融，外面仍是寒風(fēng)凜凜。
但臨近除夕，大家都回來過年了。
街上攤販和人流很多，四處都是大紅色，喜氣洋洋。
顧南釗又想起，以前每年過年，他會和爸媽和顧南喬一起，回老家奶奶家。
后來奶奶走了，爸媽也走了。
他和顧南喬，就不再愛過新年了。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他再未和顧南喬，好好說過一句話。
那個總是活潑頑皮，四處闖禍的小妹。
那個會因撞見了他一個人吃生日蛋糕，而傷心落淚，跟爸媽吵架的小妹。
她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死氣沉沉。
變得無論對什么，都開始興致缺缺，不甚在意。
他們之間，變得越來越生疏。
越來越，像是不相熟的陌生人。
所以，顧南釗在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妹妹，跟著那個素昧平生的男人回了家。
她跟那個人待在一起，有說有笑。
她心疼在意那個人的病。
不顧大雪封路，不顧低聲下氣，豁出半條命，也要給那個人找最好的醫(yī)生。
他才會感到那樣的，怒不可遏。
或許，也不是怒不可遏。
他只是不愿意承認(rèn)而已。
他在嫉妒，發(fā)了瘋般地嫉妒。
明明連他這個親哥哥，她都有太多年，沒再關(guān)心過了。
所以，他才會那樣一時口不擇言。
說出要讓魏醫(yī)生不給裴衍治病，那樣幼稚而又荒唐的話。
顧南喬立馬將耳光扇在了他臉上。
看，果然如今在她眼里。
他這個親哥哥，都比不上一個，她才見了幾次面的陌生人。
她竟真的以為，他能卑劣到，讓一個醫(yī)生不給人看病。
顧南釗恨顧南喬，恨當(dāng)初她執(zhí)意留在家里，才讓父母葬身于地震里。
可他更恨，她的眼里開始看不到他。
所以，他也恨那個男人。
恨那個用短短幾天，就讓顧南喬開始那樣在意的男人。
他不能接受。
哪怕，那句不是她哥哥，是他自己說的。
他能一時泄憤，假裝丟棄顧南喬。
卻無法接受，她真的會離開。
林安安還在旁邊說著什么。
顧南釗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邊，走了神。
那些混亂地、矛盾地、扭曲地情緒，如同颶風(fēng)裹挾住他。
他感到難受，感到窒息。
林安安在他口袋里拿錢包，那個小販年紀(jì)大了，沒有收款二維碼。
顧南釗隨她，只想快點結(jié)束，再早些回去。
有車子從他身旁經(jīng)過。
他余光里瞥了一眼，是輛陌生的車子。
隔著車窗，他看不見里面的光景。
可真是奇怪，他竟然感覺，好像看到了顧南喬。
她神情平靜地、死寂地。
隔著車窗，也正看著他。
他明明看不到，可他就是感覺，他看見了。
幾乎是剎那間的本能。
他一把推開林安安，追了上去。
27
迅速駛離的車子，人不可能追得上。
很快，那輛車消失在顧南釗視線里。
顧南釗停下倉促的腳步，一瞬恍惚。
那只是一輛陌生的車子而已，他真是該去看看腦子了。
林安安急步跟上來，奇怪地問他：「怎么了？」
顧南釗回過神來，應(yīng)道：
「沒事，看錯了。
「買完了嗎，回去吧。」
林安安點頭：「好。」
她來鎮(zhèn)上，不是為了給自己買東西。
魏老太太年紀(jì)大了，有間發(fā)性的老年癡呆。
神志不清時，常會以為自己還是小的時候，想要吃糖人。
難得道路解了封，林安安就來鎮(zhèn)上給外婆買。
顧南釗回去前，還是沒忍住拍了幾張小攤的照片，發(fā)給了顧南喬。
石沉大海，沒有回應(yīng)。
心里的不安更甚。
上車時，林安安有些過意不去道：
「耽誤你時間了。
「不過舅舅今天真奇怪，我都說了自己來就行。
「我都多大了，大白天出門，有必要還叫人陪著嗎？」
顧南釗握著方向盤的手，突然抖了一下。
那股一直纏繞著他的不安，好像突然間，找到了一點源頭。
他想起早上，林安安獨自出門，要開車去鎮(zhèn)上時。
魏教授怪異的神情，不顧林安安拒絕，執(zhí)意要顧南釗陪著一起去。
顧南釗突然想，或許，本不該是這樣的。
他不該來的。
那個執(zhí)意要攆他一起走的魏教授，他所說的，裴衍兩三天都下不了床，又是真的嗎？
顧南釗心頭的不安，迅速轉(zhuǎn)為慌亂和恐懼。
腳底的油門不斷往下踩。
可他生出一種極度怪異的感覺。
他不是在靠近顧南喬，他是在越來越遠(yuǎn)離她。
他又想起了，那輛從他身旁駛過的，陌生的車子。
喉間，突然開始急促地吃力地喘息。
不該離開的。
他錯了，錯了……
車子疾馳回家。
回到魏家時，家里除了魏老太太和護(hù)工，已經(jīng)一個人都沒了。
顧南釗樓上樓下找遍，哪怕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意識到，顧南喬離開了。
魏教授騙了他。
回北城了嗎？
對，也只能是回北城了。
北城有國內(nèi)最好的醫(yī)院，最好的醫(yī)療條件。
魏教授一定就是和他們一起去了北城，給裴衍治病。
沒有關(guān)系，他回北城，就能照樣見到顧南喬了。
顧南釗自我安慰著，可頭上卻開始冒冷汗。
他找去了魏老太太的臥室，強裝鎮(zhèn)定隨口問道：「他們?nèi)ケ背橇耍俊?/p>
魏老太太難得清醒，坐在窗前曬太陽。
聞言，她詫異地看向他道：「北城？
「他們出國了呀，給那位先生治病，你不知道嗎？」
「說是，小喬跟那位，似乎還打算在那邊定居。」
顧南釗拿在手里的手機，還停留在微信聊天界面。
上面，他給顧南喬發(fā)了照片，那邊沒有回應(yīng)。
聞言，他手上的手機，猝然掉落到了地上。
28
顧南釗找不到自己的妹妹了。
他聯(lián)系不上她，也查不到她去了哪個國家。
他突然又想起，林安安在他衣服口袋里拿錢包時。
他無端感覺到的，顧南喬正看著他。
那或許不是錯覺。
他們是這世上，彼此唯一的至親了。
那大概是冥冥中的感應(yīng)。
他感受到她到了他面前，感受到了她離開。
可他卻現(xiàn)在，才想明白。
在這個注定已經(jīng)太晚了的時間里。
那個時候，顧南喬看到，林安安從他口袋里拿走錢包，那樣親昵的舉動。
她心里在想什么？
這么多年，顧南釗有意跟林安安往來密切。
明知顧南喬會心里不舒坦，仍故意為之。
他怨恨顧南喬，有意讓她不快。
卻也不僅僅因為這個。
他接近林安安，也是因為林安安是魏教授的外甥女。
這些年里，自從父母離開后，顧南喬總是顯得死氣沉沉。
顧南釗有一次，偷偷跟著她去過醫(yī)院。
聽到她和醫(yī)生說起，常常感到胸悶氣短，喘不過氣。
顧南釗擔(dān)心，她是心臟出了問題。
他想找這方面最專業(yè)的魏教授，去仔細(xì)問問。
可自從父母離世后，魏教授和顧家，就生疏了不少。
顧南釗又心里別扭，不愿直說是擔(dān)心顧南喬，才去找醫(yī)生。
所以想著，通過林安安，去和魏教授重新熟識。
再找合適的機會，假裝隨口提及。
問問顧南喬的情況，讓魏教授幫忙看看。
可顧南喬不會知道，他這些別扭而歪曲的心思。
她大概只會以為，他真的丟棄了她這個妹妹，認(rèn)了林安安當(dāng)妹妹。
顧南釗心口疼，疼得厲害。
他發(fā)現(xiàn)，他好像是真的，找不回顧南喬了。
好像是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他就已經(jīng)弄丟了她。
那個曾經(jīng)任性的、黏人的、總是纏著他胡鬧的妹妹。
他好像已經(jīng)，丟了她很久了。
顧南釗回了北城，找了一整天，一無所獲。
他想報警。
但警方告知他，顧南喬是成年人。
她有獨自決定，去任何地方的權(quán)利。
顧南釗突然想起，爸媽離世那年，顧南喬才十五歲。
他與她吵了七年，冷戰(zhàn)了七年。
他總感覺，時間還沒有過去多久。
他只是通過對顧南喬的恨，來宣泄自己驟然失去父母的痛苦。
可如今他在除夕夜里，站在寒意刺骨的街邊。
突然想，或許顧南喬，或許她，也沒有那樣大的錯。
或許他曾聽別人說的，七年前那天，她執(zhí)意留在家里，是為了幫他籌備十八歲的生日宴。
也未必，是騙他的。
顧南釗滿目茫然，給魏教授又打了個電話。
這一次，那邊竟接通了。
29
顧南釗一瞬大喜過望，慌亂顫聲問道：
「魏教授，您……您知道小喬在哪對不對，告訴我……」
那邊聲線平靜 ，打斷了他的話：
「南釗，接你電話是想跟你說。
「鑒于你前幾天的行為，我肯定不會告訴你，關(guān)于南喬和裴先生的半點行蹤。
「所以，別白費力氣了。」
顧南釗心急如焚：「我保證，過來絕不會再干擾你們的任何治療。
「我……我只是真的很擔(dān)心她。
「她心臟也不好，我曾聽她跟醫(yī)生說過，常感到喘不上氣。」
魏教授沉聲：「我看了她的病歷，她心臟很好。
「喘不上氣，是因為這些年頻繁發(fā)作的抑郁癥。」
顧南釗本能地反駁：「怎么可能？
「這些年她明明好得很，不可能有心理方面的……」
話到一半，戛然而止。
真的，明明好得很嗎？
他回想這七年里，顧南喬總是死氣沉沉的模樣。
神情蒼白，似乎對什么都失去了興趣。
不再愛說話，不再關(guān)心他。
被他指責(zé)，質(zhì)問，也永遠(yuǎn)只會是神色平平。
偶爾與他爭執(zhí)一次，到最后，也總會以她的無力沉默結(jié)束。
顧南釗只是總想，顧南喬或許是病了。
他想找魏教授，給她看看。
可他卻從未好好想過，她那樣的模樣，更大的可能，只會是心理創(chuàng)傷。
那邊，魏教授繼續(xù)道：
「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重度抑郁。
「從七年前，就開始了。
「南釗，她一直不愿告訴你，是心疼你因為父母離世而難過，怕你更痛苦。
「你呢？你知不知道，她也失去了父母，也很難過？」
那邊的聲音，漸漸在耳邊遙遠(yuǎn)恍惚：
「你將痛楚和恨意，全發(fā)泄到她身上。
「那她呢？她的愧疚和痛苦，切身感受到父母就死在自己身邊的絕望。
「這么多年，能跟誰發(fā)泄？」
發(fā)泄不出的一切，只能盡數(shù)壓在心里，再積成越來越重的病。
顧南釗突然感覺，有些站立不穩(wěn)。
那邊直言道：「七年前，有清清楚楚的群聊記錄。
「南喬留在家里，是為給你準(zhǔn)備生日宴。
「她不能未卜先知，算不出那場地震。
「這些年，你是真的不信。
「還是不愿接受，你父母的死跟你也有關(guān)。
「所以選擇捂住眼睛，痛斥南喬的任性妄為害死父母？」
30
那層早就薄如蟬翼的窗戶紙，到底是被捅破。
顧南釗感受到了，心口血淋淋的痛意。
他只是無法接受，沒有誰，沒有任何人。
能真正為父母的離世，承擔(dān)罪過。
那只是，一場意外的悲劇。
魏教授輕嘆：「這些年，南喬的痛苦，遠(yuǎn)勝于你。
「你說很擔(dān)心她，你真的，擔(dān)心過她嗎？
「有想過，她也無法承受嗎？」
顧南釗漸漸地，再也聽不到那邊的聲音。
耳邊開始炸開的，是他這些年里，殘忍說過的無數(shù)次的話：
「顧南喬，憑什么死的不是你？」
「顧南喬，憑什么你還活著？」
這些年里，她那么多次，不慎食物中毒，不慎滑倒落水，不慎從山崖摔下來。
真的，只是意外嗎？
不是，不是……
他無法接受父母的離世。
將刀刃，無數(shù)次刺入了，父母拼命護(hù)住的妹妹的心臟。
刺向這個世界上，他剩下的唯一的親人。
以此發(fā)泄，滿心無處發(fā)泄的不甘和痛楚。
卻從未好好想過，他們本該相依為命，本該互相舔舐傷口。
從未好好想過，那一年，她才十五歲。
這七年里，她比任何人，都要生不如死。
顧南釗顫栗捂住臉，痛哭失聲。
他想，她不會回來了。
她定居國外，是終于決定，徹底丟棄了他。
他失去了父母。
再終于親手弄丟了，那個滿眼都是他的妹妹。
31
和裴衍落地挪威，辦完住院手續(xù)那晚。
可能是異國他鄉(xiāng)，讓我本能感到不安。
我躺在醫(yī)院陪護(hù)床上，時隔很多天，又做了那場噩夢。
我被壓在廢墟下，耳邊是錄音里，爸媽溫柔的聲音。
再是一轉(zhuǎn)眼，我看到猩紅色的血液。
像是蜿蜒的毒蛇，從廢墟底下鉆過來，猙獰地緩慢地、淹沒我的腳背。
血紅的，洶涌的。
視線一晃，是廢墟下被挖出的兩具遺體。
是顧南釗歇斯底里的質(zhì)問：「顧南喬，為什么死的不是你？」
是幻境里，滿身鮮血的父母，失望地難過地問我：
「小喬，為什么一定要留在家里，為什么要害死爸媽？」
「小喬，爸媽對你不夠好嗎？」
「小喬，為什么……」
我從噩夢里驚醒。
病房死寂，醫(yī)療儀器「滴滴」的聲響，格外清晰。
我如同曾經(jīng)的無數(shù)個深夜里，驚醒來，坐在床頭，看向窗外。
感到疑惑，為什么自己還活著。
我不該再活著。
裴衍在旁邊的病床上，睡得很沉。
臨近移植手術(shù)，他需要最充足的休息，最平穩(wěn)放松的心態(tài)。
這是最關(guān)鍵的一段時間，我該在這里陪著他。
說好了的。
可內(nèi)心那個小人，又開始猙獰地粗魯?shù)乩摇?/p>
我控制不住自己，離開了病房。
挪威的冬天，同樣寒冷。
我走上天臺，呼嘯的風(fēng)裹挾住我。
呼喊我，引誘我，去往天臺的邊緣。
它說只要一躍而下，我就可以見到我的父母。
我就可以懺悔，可以贖罪，可以再不遭受無休無止的痛苦。
我走到邊緣，將手越過天臺的護(hù)欄，伸向看不到底的濃霧。
我有一瞬的失控，抬腳，想越過護(hù)欄。
身后，突然一道溫和的聲音響起：「南喬。」
心里那個猙獰的小人，立馬像是怕被逮住的小賊，迅速倉皇逃竄。
我意識拉回，回過身。
遠(yuǎn)遠(yuǎn)地，看向那個人。
裴衍沒急著走近，只站在那里，溫聲問我：
「你在這看星星嗎？
「醫(yī)生說有份檢查單，需要家屬簽字確認(rèn)一下。
「你也知道，我沒家屬了，只能辛苦你。」
他撒謊。
現(xiàn)在是凌晨三點，只剩下值夜的護(hù)士了。
可是他又說，他沒家屬了。
心臟移植手術(shù)很快就要開始，那大概是，他能繼續(xù)活下去的唯一機會。
裴衍看向我，好一會后，聲線微微揚高：
「喂，我答應(yīng)你了。
「等手術(shù)順利結(jié)束，我會好好活下去。
「你……」
風(fēng)吹起他的衣角，吹亂他的額發(fā)。
我又想起，初見他的那一天。
他帶我回家，再騙我說出去買菜。
他撒謊了。
他去了江邊，但最后，還是買了魚跟我回家。
我們站在天臺的兩端，隔著昏沉的死寂的夜，良久的對視。
許久，我聽到他高聲再開口：
「喂，南喬，說好了的，一起好好活下去。
「我一個人活著，可怪沒意思的。」
32
我的眼淚，倏然往下掉。
天臺邊的風(fēng)卷走眼淚，發(fā)絲糊住我的眼，再被風(fēng)吹開。
我笑看向他：「我就是來看星星的，可惜忘了天氣不好，沒有看到。」
裴衍抬腳，朝我走過來。
他走到我面前，再將手伸向我道：「下來吧，我扶你。」
我愣了一下。
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站到了天臺的最高處。
這是一處高臺，也是天臺上唯一的缺口。
前面根本沒有護(hù)欄。
只要我再朝前走一步，就會跨入濃霧，墜下深淵。
我看著他伸過來的手，手背上，還有好幾處被針頭扎過后的淤青。
靠近手腕的一處，血才剛干涸。
應(yīng)該是他剛離開病房來找我時，拔掉了正在打點滴的針頭，留下的傷口。
我片刻失神，再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他立馬抬起另一只手，攬住我的腰間，再將我抱下了高臺。
他迅速地、用力地、卻又溫柔地抱住了我。
我聽到他聲音在我耳邊，平和卻又顫動：
「南喬，南喬，我們都好好活著。」
那晚后，接連很多天，我沒有再做噩夢。
裴衍買下了房子，簽好了購房協(xié)議。
他坐在床上，打開手機上的室內(nèi)照片，跟我商議：
「這處臥室留給你，到時候再加個露臺。
「推開門，就能看到沙灘和大海。」
他眼底有期待，像是沉夜里的星光。
我想，等他手術(shù)真的順利結(jié)束了，我沒道理再和他一起住。
我會再找一處房子，也找一份工作。
但我不忍心在這時候拒絕他，還是先點了頭道：「好。」
裴衍很欣喜。
他又和我說起，以前他妹妹還在世時，就很想來一趟挪威。
這里有極夜和極光，有一萬五千公里的海岸線，有作家筆下「挪威的森林」。
他很是憧憬地說：「等手術(shù)結(jié)束了，我們在這定居幾年。
「你想不想，陪我一起去四處走走，好好看看？」
來挪威才幾天，他的臉色更蒼白了。
我忍著鼻酸點頭道：「好。」
裴衍又有些過意不去道：
「你有其他想去的地方嗎，我也可以陪你去的。我們能不能……」
他突然輕輕咳了兩聲。
可能是不舒服，臉色有些泛了紅。
后面的話，到底沒再說下去。
我應(yīng)聲道：「有，我想去的地方，有很多。
「等你手術(shù)結(jié)束，我一一跟你說。」
裴衍笑著點頭：「好。」
深夜里，裴衍又開始嘔吐。
吃下去的一丁點東西，全都吐干凈后，再次咳了血。
這一次，更像是嘔血。
我有預(yù)感，再不做心臟移植，他可能撐不住多久了。
病房外，魏教授突然匆忙跑了進(jìn)來：
「捐獻(xiàn)方突然離世了。
「趕緊進(jìn)手術(shù)室，準(zhǔn)備心臟移植。」
33
為確保供體心臟的活性，心臟移植手術(shù)，需要在捐獻(xiàn)方離世十二小時內(nèi)完成。
魏教授迅速安排醫(yī)護(hù)人員過來，推裴衍進(jìn)手術(shù)室。
再匆忙趕往手術(shù)室里，換手術(shù)服。
裴衍躺到了推床上，離開病房時，伸手，輕輕握住我的手背。
我緊張到手心全是冷汗，他反倒含笑安撫我：「別擔(dān)心，沒事的。」
我送他進(jìn)手術(shù)室。
離世的捐獻(xiàn)方那邊，卻突然傳來異樣的喧鬧聲。
裴衍已進(jìn)了手術(shù)室。
我趕去捐獻(xiàn)方那邊，卻見到捐獻(xiàn)方的家屬，拿著刀在阻攔醫(yī)護(hù)人員。
至親離世，家屬情緒激動而失控：
「我們不愿捐獻(xiàn)心臟！
「我要我兒子完完整整下葬，來世身體才能健健康康，完好無缺！」
關(guān)于心臟捐獻(xiàn)的意愿確認(rèn)單，捐獻(xiàn)方和家屬都已簽字。
可如今家屬剛失去親人，情緒脆弱，突然反悔。
親人剛剛離世，就要被摘取心臟。
大概于常人而言，都會是一時難以承受的事情。
心臟移植時間緊迫，有醫(yī)生一時焦急，口不擇言：
「人死不能復(fù)生，死后也是沒有來生的。」
一句話，如同滴進(jìn)油鍋里的水。
本來三三兩兩遲疑阻攔的家屬，剎那全部一擁而上，擋到了死者面前。
他們看向我和一眾醫(yī)護(hù)人員，神情悲慟憤慨：
「人都有來生！
「你們憑什么為了他人的性命，詛咒我的親人沒有來世！」
我的腦子里，只剩劇烈的嗡鳴聲。
家屬阻攔，沒有人能強求。
捐獻(xiàn)方的遺體，被家屬帶走。
我走出病房，隔著走廊盡頭的窗，遙遙看向遠(yuǎn)處的海。
翻涌的海浪，裹挾著冬日的飛雪。
裴衍還躺在手術(shù)室里。
他在等待新生。
是我跟他說：「試試活下去吧。」
他答應(yīng)了。
再在滿懷期待里，徒勞一場。
34
裴衍沒能再等到，第二個適配的心臟。
過完年，轉(zhuǎn)眼就是元宵節(jié)。
他開始帶上了呼吸儀器，瘦到幾乎只剩下皮囊和骨頭。
晨起我借醫(yī)院廚房做了湯圓，跟他一起吃。
以前爸媽還在世時，跟我說，吃了湯圓，能平平安安。
裴衍只吃了半個，轉(zhuǎn)眼就全部吐了個干凈。
嘔出來的，仍是猩紅。
平安于他而言，到底只剩下奢望。
那晚，他嚴(yán)重咳血，呼吸衰竭，被送進(jìn)搶救室。
最后一點時間，醫(yī)生出來，叫我進(jìn)去。
我靠到床邊，牽住他瘦骨嶙峋的手。
他吃力告知我，他做了遺囑公證，死后將財產(chǎn)全部留給我。
似是怕我不要，他聲線不安：
「我沒什么別的本事。
「當(dāng)初沒救得了自己妹妹，如今攢了點錢，又給不了她了。
「就當(dāng)幫幫忙，讓我當(dāng)做，是交到了她手里。
「讓我死后……能做場心安的美夢，可以嗎？」
這世上，大概再沒人。
能如我們彼此一般，了解對方滿心無盡的自責(zé)和愧疚。
因死去的親人，因無能的自己。
我在模糊的視線里，點了頭。
他含含糊糊，又對我說：
「以后生病了，一定……一定要好好治療，好好活著……」
我想，他大概又認(rèn)錯了人。
他的話，是在對那個，曾經(jīng)為了給他省錢，而選擇了重病自盡的妹妹說的。
被我牽住的那只手，卻突然反手，輕而無力地，握了握我的手。
我聽到，他逐漸輕微，卻又吃力說完的話：
「沒有認(rèn)錯。
「南喬，我從來……都沒有認(rèn)錯你。
「是說南喬，要好好活著。」
我有些難過，卻再沒能哭出來。
這些日子，我擔(dān)心他手術(shù)不順利。
常躲在樓道里，悄悄掉眼淚。
而如今，期待落空，面對他的臨死。
我卻已沒了眼淚。
35
裴衍離世后。
我跟從未撫養(yǎng)過他和他妹妹、卻想來搶遺產(chǎn)的他父親，打了場官司。
那個男人想要錢。
我找了***和律師，找齊他違法詐騙的罪證，送他進(jìn)了監(jiān)獄。
我再整理了裴衍的遺物，在他的錢包里，發(fā)現(xiàn)了他和他妹妹的一張合照。
我?guī)е墓腔遥湍菑埡险眨^續(xù)履行了和他說好的約定。
我在挪威待了大半年。
我關(guān)掉了手機，請了個導(dǎo)游。
看了極夜和極光，看了一萬五千公里的海岸線。
看了松恩峽灣，那處「挪威的森林」。
裴星曾在書里看到過的，曾滿心憧憬的，童話里的世界。
有一天，導(dǎo)游看向我手里的骨灰問我：「這是您的愛人嗎？」
我搖頭道：「不是。
「他是超越愛人與朋友的……一位故人。」
我回了國，回了北城，是大半年后。
落地國內(nèi)那天，我將手機開機，接到了一個來自挪威的電話。
那邊是一道陌生的聲音，告知我：
「我是一個心理醫(yī)生，這半年一直沒能聯(lián)系上您。
「大概半年前，一位姓裴的先生，給了我一大筆錢，請我為您治療心理疾病。」
我走出機場，站在人潮洶涌的街邊。
那邊繼續(xù)道：「這么大一筆錢，實在讓我受之有愧。
「請您務(wù)必，告訴我您的去向，讓我為您治療。」
平心而論，那確實是一位很優(yōu)秀的心理治療師。
可能真的如他所說，他收了太多錢，于心不安的緣故。
他找來了北城，為我提供了長期的心理治療。
盡心盡責(zé)，每天都會過問我的行蹤和身體狀況。
我仍是會因過往，而常感到心絞痛。
但至少，漸漸地，我再未去過天臺，下過深水，亂吃過藥。
北城就那么大。
我很快就開始，偶爾碰見顧南釗。
他憔悴了許多，眉眼間都是黯淡。
明明只大半年不見，我卻恍覺，似乎隔了許多許多年。
看見我，他驚慌失措從街對面追過來。
橫穿馬路時，差點被車撞上，再是四起的尖銳的鳴笛聲。
他不管不顧，跌跌撞撞過來，那樣狼狽。
那樣急切追到了我面前時，看向我，卻良久，面容哆嗦，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
我看了他好一會，沒等到他開口，回身要離開。
他突然急聲問我：「小喬，和哥哥回家，吃頓飯好嗎？」
我想了想，還是平靜應(yīng)道：
「不了，我下午約了入職。」
我找了份工作。
心理醫(yī)生跟我說，人試著忙一點，抑郁癥狀或許會緩解一些。
顧南釗追到我面前，急聲：「那明天……」
我沉默看著他。
他到底打住了話茬。
好一會，扯出一抹實在算不上好看的笑：
「沒關(guān)系，下次有機會，好不好？」
他清楚的，我并不是真的沒有時間。
我聽到他再開口，顫栗地、懊悔地。
「對不起，沒有……替爸媽照顧好你。」
我輕聲：「沒關(guān)系，我過得還好。」
這么長時間，其實我也談不上，有多恨他。
他也很痛苦，我知道。
我只是，不太想再跟他回去了而已。
我離開時，視線余光里，看到顧南釗通紅的眼。
再是似乎一瞬滑落的眼淚，和他倉皇側(cè)開的頭，避開我的視線。
36
我回了住處。
深夜里，突然接到了，來自倫敦醫(yī)院的一個電話。
那邊告知我，我之前在那里留的資料，迫切懇求要找的適配心臟，找到了。
對方是個孤兒，曾接受社會各界的幫助。
如今因車禍臨死，想回饋社會，很愿意死后捐獻(xiàn)心臟。
剛好，與裴衍的心臟適配。
我坐在床上，看向窗外黑漆漆的夜。
良久，嘶啞開口：「謝謝，已經(jīng)不用了。」
那邊小心問道：「是已經(jīng)找到了嗎？
「之前似乎聽到消息，說裴先生在挪威那邊，找到了適配心臟。
「看來，是真的。」
我半晌沉默，到底只應(yīng)道：「嗯。」
那邊衷心替我高興：「那真是恭喜二位，手術(shù)一定也很順利吧？」
我應(yīng)道：「很順利。」
那邊還笑著說了什么，我沒再聽清。
我掛了電話。
走到窗邊，打開了窗。
白雪皚皚，積雪壓塌了枝丫。
枯枝折斷的聲音，在寂夜里格外清晰。
時光飛逝，又已是一年深冬。
我在恍恍惚惚的白雪里，似乎又見到了那個人。
我的頭發(fā)糊到了臉上，再被風(fēng)吹開。
他就遙遙站在那里，高聲對我說：
「喂，南喬，說好了的，一起好好活下去。」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