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鎮醫院給母親送完飯,何相安照常騎車回家。母親許筱寧告訴他,今早她和奶奶發生了口角。
施菊早餐喜歡喝粥,搭配自己腌的酸豆角或酸蘿卜。何志東是高血壓患者,許筱寧從醫生的角度給出建議,白粥是高糖食物,酸菜是高鹽食物,不適合何志東吃,委婉勸誡婆婆以后少煮粥。
不料施菊一聽這話就跳腳,“是他不能喝粥,又不是我不能喝,有一天他撒手走了,我還得陪他一起?”
許筱寧沒想到婆婆反應這么大,當下緩和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施菊道:“你就是這個意思,他不能喝粥吃咸菜,你該去跟他講,跟我講做什么?”
婆媳間的小摩擦,許筱寧一向很注意不讓兒子知道,大概因為受高溫天氣影響,耐心很差,傾訴欲旺盛,總覺得不吐不快。“你也知道你爺爺,勸他沒用。他不會做飯,只會偷偷出去買油餅吃,油餅是糖油混合物,更要命。”說著說著,許筱寧更來氣,“本來還想等你選完科,看看成績怎么樣,看樣子是等不到了。”
許筱寧問何相安怎么想,何相安默不作聲。他能給母親的耐心,僅限于聽完她的抱怨。爺爺奶奶家很大,比宛市的家大許多,也比那個三口之家吵鬧許多。大人吵架,動輒就說“離婚”“搬走”“離開”,還總問他選誰,何相安討厭做這種選擇題。
家里長輩排列組合地發生矛盾,盡管他們爭吵時總會控制音量,避免打擾他,人與人爭吵過后的那種氣氛,彌漫在空氣中的冷戰因子,對何相安而言,依舊是無孔不入的程度。因此,他主動申請每天出門給母親送飯,何家到鎮醫院,再從鎮醫院回家,來回最多半小時,就為這半小時,何相安每天樂此不疲。
腳下單車是從市里帶來的,爸媽送他的小學畢業禮物。何相安學會騎單車是小學五年級,爸爸在小區教他,一直穩穩托著車后座,好讓他學會控制車頭和車身。那時候,源于本能的害怕,他不讓爸爸松手。直到一次,單車騎出去很遠,轉了彎,看到爸爸站在原地,才驚覺爸爸早就放了手,那一刻,何相安很震驚,不敢相信自己竟就這樣學會了騎車。那天,爸爸對他說:“記住這個感覺,掌控自己的感覺。車是工具,控制好車頭,方向你自己選,你就能獲得自由。”
不知不覺騎到小河,照舊碰上紅得耀眼的晚霞,太陽眼看就要降到地表之下,還在持續散發著熾烈的高溫,使人大腦缺氧,無法集中精力思考。何相安很想盡快回家吹冷氣,順便做套題,但一想到回去要面對奶奶,被旁敲側擊地詢問母親是不是跟他說了什么,而后,為爭取公平,奶奶勢必也要說個她的版本,再接著拋出終極問題,萬一爸媽離婚,愿不愿意跟爺爺奶奶過——
河邊又蹲著一個人。
何相安左腳落在路邊雜草上,一團扎實的草垛,像河邊的腦袋。他格外愛惜這輛單車,于是避開草垛停車,適時假咳了兩聲。
那人回頭,膝蓋上的雙手不知為何突然握成兩只拳頭,更像護食的松鼠。“你在這看什么?”何相安問。
“你相信世界上有外星人嗎?”松鼠問。
“你問認真的?”
松鼠點點頭,“百分之百認真。”
何相安沉默,陷入一種稱不上思考的思考狀態里。
過高的溫度仿佛凝結了周遭空氣,羅澤雨一開始被何相安看得有點緊張,他長得好看,在學校是公認的。自從他轉來礫山中學,羅澤雨總是在各種榮譽加身的場合見到他,被老師、校領導領著,鄭重其事地介紹。課余、飯間,有他現身的地方,總會引起一陣陣窸窸窣窣的議論。眼下,她也盯著他看,看著看著,卻覺得他的樣子被熱氣蒸糊了,朦朦朧朧的一個人,還不如在學校看得清楚。
一段時間后,何相安道:“我相信世界上有外星人,然后呢?”
羅澤雨左手拍了拍身邊的草地,招呼他過來。
何相安猶豫片刻,最終朝她走去。
兩人一起蹲在河邊,看霞光在河面靜靜流淌。
落日余威尚在,天氣很熱,一絲風也沒有,河水似乎在升溫,何相安敏銳察覺到這點,道:“水在散熱。”
“你發現了?”羅澤雨立刻道,“不覺得奇怪嗎?”
何相安想了想,“怪。”
“這一段水潭是整條河最深的地帶,正常情況下,水越深,溫度越低,怎么反而會發熱呢?”羅澤雨道。
何相安聞言起身,以最深的水域為中點,慢步觀察了一圈。五分鐘后,他回到中點,道:“這里確實最熱。”
“是吧?”羅澤雨語調拔高,顯見興奮起來。“河底肯定有什么東西。”
何相安轉頭,一大片火辣辣的晚霞鋪在天邊,給松鼠鑲上了金光。“你叫什么?”
“羅澤雨。”
“你也升高二?”
羅澤雨點頭,“昨天告訴過你了,我五班。”
順著她的視線,何相安看回眼前的河面,霞光正在褪色。“你在這找外星人?”話問出口,何相安自覺有些丟臉,都怪氣溫太高,他不能三思而后言。
“嗯。本來要是你說你不相信外星人,我就不告訴你這條河的秘密。”
羅姓是礫山鎮大姓,爺爺說,礫山鎮名為礫山鎮,其實該叫羅家鎮。全鎮兩萬多人口,至少三分之二姓羅。然而羅澤雨這個名字,對何相安來說很陌生,五班是平行班,年級排名前十沒有她,單科前十也沒有,說明她成績不算拔尖。“這條河有什么秘密?”何相安漫不經心地問。
“剛剛告訴過你了,河底有東西。你這個人,記性不太好。”羅澤雨這時也想到年級排名,何相安常年穩坐排行榜前十。羅澤雨想,排名也許并不能說明什么,高中她雖然沒進年級前十,至少不會忘記別人一分鐘前說的話。
她把何相安說笑了,“你說的東西是外星人?”
“不一定是人,也有可能是外星生物——反正差不多。”
眼見晚霞漸漸消散于無,何相安攀談的興致也慢慢冷卻。他回頭看了眼單車位置,打算立刻回家吹空調。
結果是羅澤雨率先起身,大眼睛牢牢鎖定他,“我知道你不信我,我會找到證據的。”
“那我祝你早日找到外星人。”何相安道。
羅澤雨沒接話,用力看他一眼,轉身走了。
何相安一頭霧水,懷疑那是道白眼。
羅澤雨從河邊返家,蔣艷秋正招呼丈夫熊子良收攤,隔老遠就親昵地喊:“小妹回來啦。”
羅澤雨沖她笑笑,轉身上了樓。
蔣艷秋是羅家一樓店鋪的租客,到今年,剛好租了十年。她三十出頭的歲數,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在礫山中學讀初中,小兒子在鄉下讀小學,時值暑假,為了經營生意,兩個兒子都送去鄉下,給公婆帶。借此機會,蔣艷秋終于把謀劃多時的蔬菜攤做了起來。礫山鎮周邊有許多村落,蔣艷秋認識不少人,能提供新鮮蔬菜。艷秋小賣部在鎮上開了這么多年,街坊四鄰都是熟客,菜攤生意很快做起來。
艷秋小賣部最早只賣普通日用品、副食品,近些年,蔣艷秋聽說煙酒利潤大,想賣煙酒,丈夫熊子良起初不同意,煙酒賺錢,成本也高,他們是外鄉人,真賺上錢,難免叫鎮上人眼紅,不保險。蔣艷秋說服丈夫,雙方各讓一步,只賣煙、不賣酒,申請下煙草零售許可,就在柜臺擺起香煙來。蔣艷秋長得漂亮,會打扮,為人和善,又懂經營人情,煙果然賣得好。眼看租客越賺越多,房東最先眼紅,羅工全和梅蘭香正琢磨怎么開口說漲租,蔣艷秋居然主動提出漲房租,反叫夫妻倆有些不好意思,對蔣艷秋這個人,就多了幾分肯定,又兼蔣艷秋菜燒得好,每每燒了什么大菜,往二樓喊一嗓,羅家姐妹聞聲而動,沒少下樓蹭飯。一來二去,兩家關系親近,成了半個家人。
羅家住二樓,六七點鐘是梅蘭香準備晚飯的時候。三年前,梅蘭香做主,在客廳裝了臺壁掛式空調,為了省電費,往年夏天,都是睡前才開兩個小時,一家人一起在客廳打地鋪。今年天氣出奇炎熱,梅蘭香受不了,空調傍晚就開了,廚房推拉門直接拉開,好讓冷氣吹進廚房。
看到羅澤雨回家,羅蕙將視線從樓下收回,沖屋里人道:“蔣大姐今天又賣空了。”
電視里正播放諜戰劇,揪住羅工全所有的注意力,對大女兒遞來的話頭,他只潦草接了個“啊”。
羅蕙走進客廳,“這個菜攤擺在門口,已經超過了鋪面范圍,是不是該分咱們點錢?”
這話羅工全沒聽進去,剛端菜上桌的梅蘭香聽見了,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