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融融,窗外柳枝才吐淺碧,絲若垂金,穿花蛺蝶在粉白杏花間翩翩飛舞。
姜瑤光花了足足一個時辰,才接受了重生的事實。
澄黃銅鏡之中的少女,眼波盈盈,朱唇榴齒,面薄腰纖,裊裊婷婷,正是不用涂粉擦脂,就足夠動人的好年華。
“年輕真好啊。”
姜瑤光抬手,纖纖玉指撫著自己白皙飽滿的臉,又一次嘆道:“我這會兒可真好看。”
哪怕當了皇后,日日精心保養(yǎng)著,但死之前已是三十一歲的婦人,再如何保養(yǎng),也比不過少女時的嬌嫩。
瞧瞧這如花似玉的小臉蛋,嫩得仿若能掐出水來。
喜歡,喜歡的不得了。
丫鬟綠蒲站在一旁,心下惴惴,姑娘這是怎么了?
自午覺醒來,就變得奇奇怪怪,先是揪著她問了一大堆,之后就捧著鏡子左看右看,時不時還擠眉弄眼,自言自語。
莫不是沾上了什么臟東西?
綠蒲壯著膽子,小心翼翼上前:“姑娘,您…您還好么?若是不舒服,奴婢去給您請大夫,今日就不出門了吧?”
姜瑤光也知綠蒲膽子小。
也正是這一向膽小的丫鬟,在自己被敵軍追殺時,毅然披上她的衣袍,替她分散了敵軍的注意。
最后綠蒲死在馬背上,萬箭穿心,鮮血流盡。
“我沒事。”
姜瑤光從前世的記憶回過神,再看眼前活生生的小丫鬟,嬌美臉龐揚起一抹淺笑:“我很好,你也很好,大家都很好。”
綠蒲:“……!”
姑娘果然不對勁,又說這種奇奇怪怪的話了!
姜瑤光笑瞇瞇,也沒多解釋。
她面朝著窗外燦爛春光,只覺再沒比這更美好的時候——
她才十五,年輕貌美,身康體健,沒有連年征戰(zhàn)留下的傷疤,更無需忍受舊傷復發(fā)的疼痛。
她的爹娘、兄嫂、一雙龍鳳胎的弟弟妹妹,還有這姜氏滿門,也都平安健在。
她還未遇人不淑,亂世也還未來。
起碼這兩年內,天下還算太平,而作為鎮(zhèn)國大將軍家的千金,她無憂無慮,逍遙自在。
至于兩年后的事……
嗐,晚點再想。
現(xiàn)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綠蒲。”
“啊?奴婢在。”
“替我梳妝。”
雖不知姑娘怎么又正常了,小丫鬟還是連忙照做。
一番妝扮之后,綠蒲拿起一枚精致的杜若花玉簪就要插入鴉鬢,姜瑤光蹙眉,攔住:“不簪這個。”
綠蒲錯愕:“姑娘,這可是你最喜歡的簪子。”
這是李二公子親手雕刻,送給自家姑娘的定情信物。
往日姑娘與李公子見面,都會歡歡喜喜地簪上,寶貝得很。
“現(xiàn)在不喜歡了。”
姜瑤光輕抬下頜,吩咐道:“尋個盒子裝起來。哦對了,李曄那廝送來的東西,你都裝起來。”
“姑娘,您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嗯……”姜瑤光垂眸忖度。
若是直接還回去,指不定要拉拉扯扯,浪費口舌。且那狗男人送的禮物,價值不菲,拿去當鋪也能換不少銀錢
狗男人的錢,不拿白不拿,反正是他欠她的!
“找個箱子裝起來,等我回來再處置。”
撂下這句吩咐,姜瑤光也不再耽誤,攬鏡自照,自覺楚楚動人、嬌麗無雙,便捉著裙擺,大步往外。
雖然今日要和李曄一刀兩斷,出門之前,姜瑤光先去了趟上房。
母親徐氏與嫂子白氏果然都在。
見著姜瑤光一襲火紅石榴裙,風風火火跑進來,徐氏無奈嗔道:“和你說過八百遍了,名門淑女,須得矜持端莊。你瞧瞧你,都及笄的人了,還毛毛躁躁,整個盛京城,哪家姑娘像你這樣?”
嫂子白氏溫柔淺笑,習慣性替自家小姑子說好話:“母親別這樣說,阿瑤是將門虎女,一身好槍法,盛京城中哪家姑娘能比?”
徐氏搖頭:“你啊你,就慣著她吧。”
看著這兩張熟悉的親切臉龐,姜瑤光鼻尖一酸,眼眶也不禁泛紅。
也不等徐氏和白氏反應,她沖上前,一人抱了一下:“阿娘,嫂嫂——”
阿瑤好想你們啊。
她哽噎著,想到前世的母親,被晉廢帝的人劫持,為了不讓她和李曄為難,當著她的面,主動撞向敵人的刀口,血濺三尺。
而嫂嫂白氏,身懷六甲,得知兄長戰(zhàn)死沙場的消息,悲慟小產。沒多久,心灰意冷一條白綾,殉情而去。
還有死在戰(zhàn)火中的父親、兄長、弟弟、妹妹……
前世的親人們一個個離開她,便是后來李曄登上帝位,她當上皇后,站在萬人之巔,回首身后,空空如也。
正如裴知珩在紫宸殿中所言,姜家人死光后,她便將李曄視作唯一救命稻草般,信他、愛他、與他相依相伴。
可李曄,終是負了她。
“哎呀,今兒個是怎么了,這么膩歪。”
徐氏和白氏都怔住了,雖有些不自在,心里卻是暖意融融。
姜瑤光強忍著心頭酸澀,朝她們露出個笑:“就是想與你們親近嘛。”
她有一肚子話想與她們說,但今日有要事要辦,辦完了她也能心無旁騖地與她們親近——
而且那會兒父親和兄長也都下朝,弟弟妹妹也從國子監(jiān)下學歸來。
人齊了,更加熱鬧。
于是姜瑤光直起腰身,朝母親和阿嫂彎眸笑了笑:“我先出門了,回來再與你們細說。”
“誒,你去哪啊——”
望著那道來去如風的明艷背影,徐氏既好笑又無奈:“這孩子真是,來去一陣風,半點規(guī)矩都沒有。”
白氏笑笑沒接話,心里卻是羨慕小姑子這份自由自在,隨性灑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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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如醉,城北碧桃山莊的杏花開得正燦,淺粉淡粉,密密匝匝,如夢似幻,美不勝收。
此山莊為昭陽長公主的私產,但長公主仁德大度,樂善好施,見桃杏燦爛,卻只供她一人獨賞,未免可惜。
于是每年二三月,碧桃山莊對盛京城中的世家貴族們開放,若想來賞景,提前給門房下帖子即可。
姜瑤光在公主府內侍的接引下,不緊不慢穿梭在粉白花海間。
眼前美景旖旎動人,她卻無心欣賞,腦中一會兒想到這山莊的主人,昭陽長公主,兩年后會被北戎叛軍擒獲,不堪折辱,撞柱殉國。一會兒又想到等會見到李曄,自己能否克制住拳頭,不往他臉上揮。
“姜大姑娘,這邊請。”
引路內侍躬著身,滿臉恭敬:“李公子未時便已在花間亭等您了。”
若放在前世,姜瑤光必然大受感動,心上人竟等了她近兩個時辰呢。
可現(xiàn)下她心如止水,毫無波動:“知道了。”
那內侍大抵也瞧出她今日興致不高,不再多言,本分引路。
又走了約莫百步,繞過兩棵繁茂的百年老杏,飛檐朱漆的花間亭映入眼簾。
“姜大姑娘,到了。”
“有勞內官。”
姜瑤光略一頷首,再次抬眼,便看到綽約花影掩映之下,一抹蒼青色身影,負手而立,高大挺拔。
似是聽到動靜,亭中男人緩緩轉身,那張鬢若刀裁、玉質金相的面龐在融融春光里,愈發(fā)顯得端正俊美。
四目相對的剎那,男人疏朗的眉宇間徐徐綻開一抹溫柔笑意:“阿瑤。”
情意濃時,連沉冽的嗓音都透著歡喜。
姜瑤光盯著李曄那張年輕的俊臉,有一瞬恍惚。
起碼這個時候,眼前男人是真心愛她,眼里心里都是她。
那是從何時開始變心的呢?
是登上帝位后,權勢漸漸腐蝕了他那顆赤誠的心。
還是夫妻多年,***褪去,她不再年輕,他便生出異心,貪圖新鮮?
“阿瑤,在想什么?”
年輕的李曄拾級而下,眉眼含笑,望著心上人:“難道是午覺睡懵了,現(xiàn)下還未醒神?”
姜瑤光眼波輕動,淡淡道:“在想你。”
在想你,怎么不現(xiàn)在就死了呢。
在變心的前一刻,死掉好了。
起碼,不會叫人吃了蚊蠅般惡心。
李曄知道姜瑤光一向大膽,她不像盛京城其他小姑娘那般溫雅矜持,她敢愛敢恨,熱烈大方,是個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的性子。
自打月下定情后,她從不掩飾她的愛意,給他送巾帕、送香囊、送吃食,千分熱忱,萬分體貼,但像這種直接宣之于口的“想你”,還未有過。
望著少女桃花般嬌美的臉龐,李曄眼底的笑意也愈濃:“嗯,我也想你。”
姜瑤光:“……”
他得感謝他這張臉,足夠年輕俊美,若換做四十歲的李曄和她說這話,她定一拳上去,叫他別惡心人。
“約好巳時相見,可是你有事耽誤了?”
李曄問著,去拉姜瑤光的手:“幸好不算太晚,太陽還沒落山。”
姜瑤光眸光一閃,下意識避開。
男人修長手掌僵在空中,他蹙眉:“阿瑤?”
雖說男女大防,但兩人去年便已定下婚約,整個盛京城都知,他們是郎情妾意、天作之合。且再過兩個月便是婚期,所以私下相處時,倆人并未太過拘禮。
可今日,未婚妻躲開了。
“李公子,我有事和你說。”
姜瑤光忽略他眼中的疑惑,平靜掃過左右侍奉的奴婢:“你們先退下。”
奴婢們小心翼翼看了眼李曄,見他并未出聲,全當默認,紛紛退下。
暖陽斜照的花間亭下,很快只剩下姜瑤光與李曄。
“阿瑤,你怎么了?”
李曄濃眉輕折,目露關懷,“可是身體不適?”
他的表字是昭懷,相識以來,她一直都是喊他昭懷哥哥。
今日阿瑤不但躲開他的手,還生分地喊他“李公子”,實在古怪。
“我很好,沒有不適。”
姜瑤光仰起臉,黑眸一錯不錯盯著面前男人:“我今日過來,是想與你商量……不對,應該是告知你一件事。”
見她神情鄭重,李曄也正了臉色:“何事?”
煙霞色袍袖下的指尖輕輕捏緊,姜瑤光沉下一口氣,語調平靜道:“李曄,我要與你退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