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六娘不知經歷過什么,聽說第二日就病了,天還沒亮被人抬著裝進馬車,送回許桐君老家莊子上養著。
沒有“先生”教書,許桐君也懶得再叫鈴鐺做什么學問。
他房里的書她可以隨意翻看,什么名家字畫、字帖、那些他看都不看一眼的昂貴毛筆硯臺,全都搬到她房里去,隨她使用,自己沒事的時候過去逗逗她,教上幾個字,鈴鐺這才是規規矩矩學了寫字。
又過幾個月,鈴鐺已經會作詩對對子,她成日在那些典籍名卷里沁著,竟然越長越有一股書卷氣。
許桐君去參加詩會,她就提前做好對子塞進他衣裳里,這下,全城的公子哥兒都不敢再看低他。
以前覺得她只要做一只乖巧漂亮的小獸就好,別學了人那些東西落了俗,現在卻不一樣了。
自打被人高看,他也越發覺得有必要讓鈴鐺繼續學下去。
她既不會成為那些看不起他的高門貴女,也不會成為把他當做天的六娘,她就是她,是獨一無二的,他的“狼頭軍師”。
這天,許桐君回來看鈴鐺寫字,她在幾沓紙中挑出寫的最好的一張遞給他。
他還以為她像那天一樣,是為了讓他開心,高高興興拿著看,卻見上面寫著四個大字:放我出去。
“你這沒良心的。”
原來她一直的心思都是讓他打開門鎖放她自由活動,倒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好吧,那你就在莊子里隨意走動,但是有兩個地方不能去:前面不許出大門,后面不許進后院,知道了嗎?”
鈴鐺點點頭。
“嗯,乖。”
門一打開,鈴鐺獲得自由,她又開始到處聞到處看,將那些房間全都打開,翻翻找找。
這下許桐君確定她在找東西了。
“你到底在找什么?可以寫來給我,我幫你找。”
她頓住腳步回頭看他,搖了搖頭。
他幫不上忙?也或許是不在莊上?
可他到底還是舍不得放她到外面去,鈴鐺生的貌美,若是他帶出去鐵定要被那些紈绔們盯上,她是他一個人的小獸,怎容得別人多看一眼!
時間飛逝,眨眼又是幾個月過去,鈴鐺將她能去的地方翻了個底朝天,卻還是沒找到她想找的東西,許桐君明知該帶她出去找,卻還是猶猶豫豫。
“最近有個大生意要談,長樂王看上了我珍藏的一副皮毛,若是能成,明年一整年的利都有了,我就好和父親交代,到時候帶你出去游玩可好?”
她似乎并不感興趣,寫寫畫畫的頭也不抬,許桐君打眼一看,她寫的是“后會有期”。
“這詞不吉利,都是臨別才用到的,你寫寫別的,吉祥如意之類的。”
鈴鐺又抬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他第一次看不明白。
不過,長樂王的生意還真不是誰想談就能談的。
以為幾日就能說好的事,愣是一談半個月過去毫無進展。
其實這里面的門道許桐君比誰都了解,無非是來采買的官員以勢壓人,想從他手里撈油水。
油水自然要給,就是給不起那么多。
一人要撈,一條線上的人都要撈,他家再是皇商也耗不起,如今又怕賠大錢做生意,又怕生意做不成得罪了長樂王,進退兩難。
誰知屋漏偏逢連夜雨,他和長樂王的人頻繁來往,被德賢王的人盯上了。
這兄弟倆都是國丈的兒子,外戚親王,爭權奪勢斗法已久,夾在他們中間還怎么得好?
許桐君連夜給父親八百里加急傳信等他回來定奪,信才發出去,自己的車馬便被人攔在小巷子里,隨從小廝被放倒,他被套個麻袋拎下馬車拳打腳踢一頓磋磨。
好好的少爺,被人打的鼻青臉腫暈過去,扔在府門口。
小廝們實在是手上沒輕重,又把六娘接回來伺候,大伙這才發現,她一瘸一拐,上次教訓已然叫她成了廢人,什么抬妾當姨娘?這輩子是沒可能了。
許桐君悠悠轉醒,第一件事卻是把所有人都趕出去,只叫鈴鐺來陪著。
鈴鐺摸摸他已經消腫結痂的眉角,眼里有些心疼,許桐君卻笑了。
“鈴鐺,你知道嗎?只有你和他們不一樣,他們擔心我是怕我死了生意完了,他們一家老小沒飯吃,這世上只有你是真心心疼我。”
他說著說著竟然紅了眼眶。
“他們打我......罵我是廢物、是草包,一身銅臭......鈴鐺你說,我真的有那么差嗎?”
鈴鐺搖搖頭。
他眼淚便像撒豆子似的滾落,嘆息一聲,聲音都有些發抖。
“我真的好累啊,身心俱疲,我不想管家里的生意,也不想和那些紈绔打交道,越是時間久了,越覺得自己活得還不如一條狗!”
他看看她。
“你看你,煩心的事最多就是今晚吃燉肉還是吃烤肉,多好,我好羨慕你,下輩子我也只想做只野獸。”
鈴鐺搖搖頭。
做野獸也有做野獸的苦,她的煩惱也不是吃什么,她不能完全明白許桐君說的累,許桐君也并不能明白她,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苦。
她趴到床邊,頭貼著許桐君的頭,這是娘親哄她睡覺的方式。
睡一覺就好了,身體會在熟睡中修復,睡著后也沒有煩惱,說不定還會做個好夢。
許桐君覺得額頭很暖,很安心,沒過一會兒真的睡著了。
鈴鐺從袖子里拿出一張紙放在他床頭,上面只寫了四個字:后會有期。
錦麟莊乃是皇商,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莊內各處都是做皮料的地方,清洗、泡制、刮油脂、煙熏,再到縫制,一道道工序,最終才把那些皮料做成裘。
人與狼有什么區別呢?
狼吃肉為了填飽肚子活下去,人剝皮做衣裳,為了好看、暖和,那些羊、狐貍、貂、不都是同樣一個死字?
好在這里沒有狼皮。
她已經決心離開,去別的地方尋找娘親和弟弟妹妹。
成為“人”已經很久,可是看到那些被泡在水里的獸皮,鈴鐺還是難過,想起娘親和弟弟妹妹們,想起那些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雖然很苦,可她還是無比懷念那時候。
小狼長大后都要去遠方,要去開辟自己的新天地,娘親每次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回家后都會難過很久,她留了幾個最弱小的在身邊,尤其是她,一陪伴就是十幾年,還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下去,直到那天魯大出現。
冬日白雪皚皚,這顏色與娘親的皮毛很像,鈴鐺坐在刮油脂用的木頭旁,回想起小時候。
她每年冬天都過得艱難,差點凍死,都是娘親和弟弟妹妹們用身體暖著她,這才能活下來。
有一年領地里新來了一頭母狼,體格比娘還大,娘親為了保護幾個孩子與她殊死搏斗,終于將她咬死。
她和娘兩個,手和牙齒配合剝下那一整張狼皮,她蓋在身上,這才捱過后來的冬天。
鈴鐺抓起一把雪貼在臉上,卻很快便化了,顏色一樣,但終究是冷的。
這舉動惹得那些皮匠哈哈大笑。
“鈴鐺姑娘,雪倒是能保暖的,你抓一捧在手里狠勁兒的搓,手搓紅了,也就熱乎了。”
她真的抓起一捧雪放在手里搓,手搓的通紅,那些皮匠笑的更大聲了,她也笑了,因為,真的熱了,就像貼著娘親的皮毛一樣。
“是個傻子啊,真的是個傻子,哈哈哈哈。”
“你可別亂說,她聽的懂的!”
“真是可惜了這么漂亮的姑娘,偏偏是個癡傻的。”
“關你們什么事,公子喜歡就行,快***們的活!”
皮匠們不再笑她,討論起別的事兒來,說是莊里抓了個偷皮料的賊人,武藝高超來路不明,被關在后院,不知道會怎么處置。
鈴鐺以前從不到后院去,因為許桐君跟她說后院是禁地,所以她每次最多走到月亮門便不再往前,可是今日她打算進去看看。
走到后院門口,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兒傳來。
有人的、有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