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枯燥，死于愛好?！?/p>
這是少年宮快板老師的口頭禪。
誰想到，一語成讖，沈約就死在了愛好上。
他只記得，在舊貨攤上，淘到了夢寐以求的殘本《民俗曲藝大全》，正在跟攤主壓價，不知怎么腦后一陣悶痛，眼看著自己嗆出的鼻血，噴濺到泛黃的書皮上，隨即兩眼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沈約再次睜眼時，頭疼欲裂。一半是因為后腦上鈍悶的傷口，一半是因為周邊聒噪的吵鬧聲。
“細伢子，老許頭，你們快來看，二狗子他睜眼啦~~！”
一個尖利的沙啞女聲緊貼著沈約的耳朵，大聲招呼著，令他剛剛張開的雙眼，不由自主地又緊緊閉上，好緩解耳膜的震痛。
“哈哈，我早就說過，這點小傷，死不了人的！”一個粗嗓門甕聲甕氣地說道。
“放屁??！你以為都像你這種榆木腦袋，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女人搶白道。
一個慢條斯理的男聲悠然道：“有我白孝直的獨家金創藥粉，閻羅王來了也要退避三舍。”
“呸呸呸，阿彌陀佛，無量天尊，上仙休要怪罪這個口無遮攔的秀才，若有報應，由奴家一應承擔便是......”女人的聲音忽然轉柔，言語之間竟然有幾分嬌媚。
沈約實在忍不住好奇，緩緩睜開眼來。
只見自己頭纏白布，躺在一張簡陋的木板床上，逼仄的床邊，大大小小擠了五六個人。
一個滿臉褶子，臉皮下垂的黃須老漢，在鞋底磕了磕手中的黃銅煙袋鍋，揚手道：“二狗子沒有大事兒，大伙兒都散了吧。”回頭瞪了一個黑胖子一眼，“你個慫貨！跟你學個打鐵，三天就能磕破腦子，真有個三長兩短，怎么對得住他死去的爺爺！”
黑胖子憋得臉上的青春痘都紅了起來，卻不敢還嘴，悶頭跟在白秀才身后，逃了出去。
一個身材窈窕的黃臉婦人，沖沈約笑道：“二狗子，你好生在家里養傷，李嬸兒做些好吃的，會讓細伢子給你端過來?！闭f著拍了拍身邊一個鼠眼尖嘴，梳著沖天辮的男孩兒。
沈約朝黃臉婦人輕輕點頭，心中卻微微一動。
這黃臉婦人圓臉圓眼，身材凹凸有致，跟她身邊畏畏縮縮的兒子站在一起，莫名的不協調，或者，從某一方面看，又覺得這種不協調，才是對的。
等人都走光了，門口人影一閃，一位素衣妙齡少女，飄了進來，剛剛她也在屋里，卻一直躲在白秀才的身后。
素衣少女從懷里取出一枚雞蛋，放在沈約的床邊，低聲說：“給你的?！?/p>
說罷俏臉升起兩朵紅云，也不等沈約回應，轉身逃也似地出了房門。
沈約拿起雞蛋，上面還有著少女的體溫，想起剛剛它還揣在少女的懷里，沈約的臉就微微一紅。
沈約舍不得吃掉，放在手里慢慢把玩。
“穿越了嗎？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二狗子了？”
突然他眉頭一皺，掙扎著起身，將手里的雞蛋，放到油燈下細細打量。
只見雞蛋殼上，用刀尖劃出了幾個細細的字。
“小心菩薩！”
............
大歷十五年，云夢山，南柯村。
午夜，子時一刻。
“我看別叫云夢山了，改叫云霧山得了！！”
沈約提著燈籠，跟在細伢子的身后，一腳高一腳低地走在山路上。
四周云霧繚繞，濕氣極重，若不是燈籠皮兒都是刷過桐油的，里面的蠟燭恐怕早就打滅了吧。
燈籠的黃光，只能籠罩身前三尺方圓，再遠便被濃霧吞噬，茫然一片。
“二狗哥，快點，快點......”
細伢子雖然也打著燈籠，卻仿佛不需要眼睛看似的，彎腰駝背，一溜小跑似的在前面領路。沈約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跟得上。
“還沒到嗎？”沈約雙腿酸脹，漸漸有些跟不上細伢子的步伐。
“快了，快了......，喏，前面那不就是么！”
兩人過了一個彎，只見前方不遠處的云霧，白得發亮，不由喜上眉梢，加緊跑了過去。
臨到近前，不知哪來的一陣清風吹過，淡藍色的濃霧向向兩側散去，眼前現出一條小街。
三四米寬的碎石街道，兩側擺滿了攤位帳篷，寫著某某記的燈籠高挑，商販們高聲叫賣，熱鬧非凡。
幾個扎著小辮，身穿彩衣的孩童，咯咯笑著，從沈約身邊跑過。年輕的男女，三五成群，提著燈籠，在街中閑逛。
云夢夜市。
每到初一和十五，云夢山各村的商販，便會集中到這秀水街坊市中來，又稱云夢大集。
沈約已經參加過幾次，每次都嘆為觀止，流連忘返。
這云夢夜市上，吃穿用度，賣什么的都有。沈約最感興趣的是一種吃食，叫浮圓子，甜甜糯糯，入口即化。每次來夜市，都要吃上幾碗。
細伢子早就跑得不知蹤影，沈約也不去管他，反正一會兒的谷場里，肯定能找到他。
浮圓子做得最地道的是“劉叟浮圓”，沈約循著燈籠幌子，一路找了過來。
“劉老伯，又見面了，老樣子，一碗浮圓子，湯要稠一點，外加一碟辣子佐餐?！?/p>
沈約點完，便搬過一個小凳坐下，面對著街道，欣賞夜景。同時在人群里尋找白小霜的身影。
沈約身后忽然有個年輕的聲音驚訝地啊了一聲。
“師......師父，你看他是人吶?。 ?/p>
“噤聲??！玄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p>
一個蒼老油滑的聲音連忙壓低聲音阻止道。
“可是，師父，這羅剎鬼市，怎么會有生人？”
“廢話，你我不是生人么？你看他發長寸余，說不定是個和尚，有秘法護體......”
兩人爭論的聲音越來越大，沈約不由得回頭看了過去。
只見一老一少，兩名身穿青色道袍的道士，坐在最靠里的桌子邊，正朝著他指指點點，爭論不休。
見沈約看過來，兩人立刻閉嘴，從肩上的褡褳里取出兩張硬餅，掰開了分著吃。
因為自己的病，在學校里被指指點點的時候多了，沈約也不以為意，回頭接過劉老伯端上來的浮圓子，深吸了一口香氣，胃口大開，拿起湯匙，就要大快朵頤。
身后微風襲來，一只手按住了沈約拿湯匙的胳膊。
“這是孽毒鬼物，生人吃不得！！”
此言一出，四周高挑的燈籠突然暗了下來，滿街的人們，停下手中的動作，轉過頭來，幾十雙眼睛，齊齊盯住他們三個。
仿佛畫面突然定格，剎那間整個長街上，寂靜無聲。
就像一群饑餓的老鼠圍住了受傷垂死的花貓，垂涎欲滴、躍躍欲試，同時又被本能的恐懼壓制著，一雙雙飄忽的眼睛，閃著幽綠的暗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