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諧婉小臉瞬間紅了個透,垂眼埋頭,乖巧羞澀的不行:“我與王郁哥哥是指腹為婚,早有婚約的。”
江熙恍然大悟,江王兩家交好,指腹為婚也不奇怪。
她又打量了眼江諧婉,小姑娘比她矮半個頭,長發端端正正的梳成了雙環髻,一絲雜亂都沒有,兩側各別了朵珊瑚粉色的絹花,墜著兩串小珍珠,搭了一身同色系的半臂襖裙,可愛的緊。
難怪非要拉著江熙來這間鋪子,眼下正是月初,清算銀子正好。打扮的這么精心,原是早有預謀。
江熙很是理解的拍拍江諧婉的肩膀,畫本子里許多才子佳人的故事,她這堂妹也出落得極水靈。只是瞧著,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正想著,就見王郁邊往衣兜里塞銀票,邊往下走。
剛剛江熙坐的偏,是以王郁沒注意到她,現在換了個視角,江熙就顯眼得很。
王郁看了眼的江諧婉,又皺眉想了想,便上前問道:“這位可是憲華郡主?”
能和江諧婉一同出現的陌生女子,自然是她堂姐江熙。
王郁官位尚低,沒能去參加宮宴,所以不認識江熙,花宴的時候,他又恰巧有事在身沒去赴宴。
江熙點頭。
王郁的表情變了變,方才還臭著臉,在得知江熙身份后,面上就閃過喜色。
“小生王郁,久仰郡主大名,早聽聞您驍勇,今日得見,甚為歡喜!”
他躬身對著江熙行揖禮,沒有半分不恭敬,甚至嘴角都高興的翹了起來,眼底都是喜悅。
這和方才冷若冰霜的他判若兩人,似乎這才是他的真面目。
江熙一臉莫名,這人奇怪,變臉比翻書還快。聽聞他也是要走文臣路子的,文臣一向看不起武將粗鄙,怎么王郁還久仰上她了?
而一旁站著的江諧婉,臉色是白了又青。辛辛苦苦挑好日子穿戴齊整,她先打招呼,王郁只是冷淡的嗯一聲,而江熙一聲沒出,王郁卻顯得這么熱情。
不斷的被下了臉子,肯定是極為難堪的。
江熙很心疼她這小堂妹,便敷衍的應付了王郁幾句,借口找東西往后面去了,留二人獨處。
既然有婚約,那自然是要培養培養感情的呀。
可能王郁也看出點什么,識趣的沒跟來,在原地和江諧婉大眼瞪小眼。
江諧婉緊張的縮了縮手,她打小就知道王郁對她很看不上眼,愛答不理的,所以她也早習慣了,把那點子羞憤拋開,輕聲問:“王郁哥哥近來可好?”
能這么問句話已經是她的極限,結結巴巴憋出話來,就連耳根子都紅透了。
王郁冷漠的的嗯了一聲,看她手縮了又縮,頭也埋得極低,幾乎要鉆進洞里去,便隨口問道:“你似乎很冷?”
雖然今日確實挺冷,但屋里燒了炭火,江諧婉穿的也不薄,著實稱不上冷。江諧婉也不能說她緊張,只好模糊應了聲。
王郁大概是當真了,“冷就早些回府去吧,莫要在外太久。”他扭頭看看天色,顯出些不耐煩的神色,又道:“代我向伯父伯母問安,先行一步。”
說罷又向江熙離開的方向望了一眼,才急匆匆的出去了。
獨留江諧婉有些失落的站在原地出神。
江熙便也慢悠悠的踱過來。她本就想看熱鬧,借口躲到后堂偷看,見王郁沒一會兒就走了,怕江諧婉傷神,就假裝找完東西剛好回來。
奈何她自己也沒這情情愛愛方面的經驗,不知該如何安慰,只好拍拍肩,語重心長的道:“堂妹啊,慢慢來,咱先回府,繡娘該到了。”
江諧婉很牽強的笑了笑,回了聲好。
兩人坐著馬車往回走,路上熙熙攘攘熱鬧得很,江諧婉還在為王郁的事情傷神,便只有江熙好奇,不住地掀起簾子向外張望。
今日就連路邊茶水攤也是人滿為患,馬車怕沖撞了人,是以走得很慢,江熙連路邊人說什么都能聽清楚。
“要我說啊,圣上十幾年來都不理朝政,連帶著對治國都疏忽了許多,才會一直有南陳西秦虎視眈眈。”
“大哥,低些聲吧,當心叫官差聽到抓了你去。”
“怕什么。你們可知道平南將軍,憲華郡主江熙?”
“誰人不知,那可是退南陳的功臣。”
“沒錯,我姑母家的表嬸她外甥的對門的大兒子的同窗,可就在江府當小廝呢,日日能瞧見那位郡主,當真是仙人之姿!”
“你瞧見過?”
“那是自然,諸位,不是我亂說,像這種大功臣,就應該在城南立塊功德碑,日日叫人供奉才是,可圣上非但不重用郡主,還沒準她回溪州,真是荒唐。”
“你這話倒是有些道理,比起高坐殿堂的圣上,還是郡主更討喜歡。”
“若是我家中無老小,定要隨郡主四處征戰的!”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江熙的臉瞬間白了個透徹,她急命跟隨的江家府衛去驅逐那片人群。
“哎。你做什么趕我!仗著你是貴人家的侍衛就了不起嗎!”
“你放開我!我告訴你,憲華郡主最是喜歡打抱不平,若讓她瞧見,定然會替我們討回公道!”
這下連神游天外的江諧婉也意識到不對了。
府衛速度很快,那些百姓也手無縛雞之力,也不敢反抗佩刀的府衛,很快就作鳥獸散了。
馬車轉到了條僻靜的小路上,加快速度往江府駕駛去。
江諧婉年幼無知,只覺得他們的話不太中聽。她拉著江熙的衣袖問道:“堂姐,他們為何那樣說話?”
為何那樣說話?
江熙臉色沉沉,江諧婉是閨中女兒不知道,但江熙幼時曾跟著祖父研讀北齊史書。
北齊現在其實文武不并重,因為前朝有過武將擁兵自重,勾結朝廷內臣,舉兵造反,在南邊自立為帝,與北齊趙氏皇族分庭抗禮的先例。
那次動亂掏空了北齊國庫,先帝御駕親征,花費了將近七年才徹底清除了亂黨,穩定了朝綱。
也是自那時起,先帝一改北齊尚武的習慣,開始大肆抬舉文臣地位,只是為了防止再度出現武將謀反的現象。
可是如今,街邊百姓卻都在崇尚江熙,不滿皇室。
倘若這些言論傳入皇宮,傳進陛下的耳朵里,等待江熙的下場會是什么,不言而喻。
江諧婉還在看著江熙等她回答。
江熙早已經是渾身冰冷如芒刺背,但她不能告訴江諧婉,小姑娘不懂得這些,說了也是徒勞,說不準還會連累叔父一家。
她僵硬的抬手拍拍江諧婉的手背,勉強擠出個笑來安慰道:“沒什么,只是說著玩笑罷了。”
但江熙清楚,這絕不是玩笑。
百姓不可能是是非不分的人,江熙也只是打了一場勝仗而已,北齊比她勞苦功高的武將比比皆是,沒必要這般抬舉江熙。
既然不是百姓的意思,那方才那些人,也就不是百姓。
不是百姓會是誰?
江熙打了個冷顫,手里捧著的湯婆子明明在源源不斷的散發熱量,可江熙卻半點也感覺不到。
不是百姓,那就是官宦人家。
故意營造百姓擁戴江熙的假象,讓皇室覺得江熙功高蓋主,留不得。
借刀殺人,讓皇帝下旨意除掉江熙,江家軍的銅魚符就會無主,南部兵權就會無主。
她頓時又想起入京以來的種種怪事,刻意針對江熙的吳文,慶功宴那夜身份不明吞毒***的賊人,精神恍惚的秦風,突然出現在江府的玉佩,惡意挑撥的兵部小吏,和遲遲批不下來的回溪州的詔書。
這些可能都是一個大大的圈套,雖然江熙還不清楚這些事情之間究竟有何聯系,但她可以肯定一點。
背后之人是沖著江熙和她手中的兵權而來!
就在這時,馬車猛的停下,江熙的心嘣嘣直跳,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但她面上還是一派鎮定,瞧不出半分異常。
江諧婉拉著她下車,道:“江府到了,繡娘應該已經在母親那里了,咱們快過去吧。”
江熙心不在焉的點點頭,跟著江諧婉往里走了幾步,又抽出衣袖,對著江諧婉道:“你先過去吧,我回屋里換身衣服。”
江諧婉疑惑的看了看江熙干凈整潔的衣服,但什么也沒說,只是笑道:“好。”
兩人分開,江熙急匆匆的向屋子里跑。
可惜她剛意識到事情的不對勁,做不了太多的反抗,只能盡力,能少一個物證就少一個,藍田玉佩不能再留在江府了,必須趕緊放到外面去。
她的院子還是空無一人,今日出門前讓秦風留下來給馬換個蹄鐵,眼下卻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只有拴在門子門口樹下,煩躁不安的馬。
她顧不得這些,直奔向梳妝臺最底層,放置玉佩的木匣子。
木匣子尚在,江熙略安心了些,揭開蓋子,玉佩完好無損的躺在絨布上,如往常般散發著幽藍的光。
窗外忽然響起一陣猛烈的風聲,江熙抬頭向外看去,
天氣變得很不對勁。
天冷的很,方才還有些陽光照著,這時卻連一點日頭都看不見了。
北風呼嘯,裹挾著烏黑的云層逼近,明明還是下午,卻陰黑的像是傍晚。
江熙好不容易放下一些的心又緊緊提了起來。
她剛要合上木匣往外走,緊閉的房門卻被猛的一把撞開。
兩扇門被狠狠地撞向兩邊,拍到墻壁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大人不可啊,女兒家的閨房,外男不能進去的!”
這是江陳氏的聲音。
然而她這話并沒有什么用,下一刻,就有十幾個官吏擠進屋來,連同數十名官差。
江陳氏勉強從門口一堆人里鉆著縫隙進來,卻沒靠近江熙,只是在江熙對面,官差們身后站著。
她緊緊盯著江熙,手里攥著月白帕子,用力的連骨節都泛了白。她神色還算從容,但那一絲摻雜其中的緊張卻掩蓋不住。
今日江僉不在府里,只有江陳氏一個能主事的人,可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還不懂政事的弱女子,根本攔不住這么多來勢洶洶的人。
江陳氏前面,屋里中間,是一位著官服的,面色冷淡,神情嚴肅的中年男人。他身后還跟著幾位同穿官服的人。
江熙認得他們,為首的是刑部孫尚書,后面分別是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員。
江陳氏不知在想什么,沒有出聲,江熙此時已經大概知道了他們的來意,但也只是把匣子合上。
她不是會主動詢問出了什么事的人,孫尚書更是冷著張臉不屑出言。
直到不明所以的江諧婉也擠進來,這古怪的氛圍才被打破。
江陳氏被女兒的響動驚回了神,看一屋人都等著有人先張口,才擠出些笑容道:“浸月,這位是刑部孫尚書。”
孫尚書對著江熙拱拱手,接著江陳氏的話道:“方才下官已同江夫人說明,朝中出了些事,刑部奉命請郡主前往政事堂。”
江熙冷笑,她身為駐關武將,就算朝中出事也無需傳喚她,更何況,來使并非宦官,而是堂堂刑部尚書。
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些壞兆頭。
聽說臣子被傳喚入宮不知福禍時,只要看來使臉色就可知個大概。雖然江熙沒和孫尚書打過交道,但看對方似乎下一刻就能不耐煩的罵人,就知道此趟絕非好事。
江熙揣著明白裝糊涂,試探的問道:“不知是何事,竟要勞煩孫大人親自來?”
孫尚書面皮上浮起個虛假的笑來,道“下官不知,郡主去了就知曉。還請郡主不要遲疑,免得陛下動怒。”
都搬出陛下來壓江熙了,看來事情鬧得不小,連一直抱病不出的皇帝都親自過問。
江熙深吸一口氣,原先只想著,她并不會在盛京久留,盛京那些勾心斗角的陰謀陽謀也不會牽扯到她。
現在看來,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確是真理。
本來站在江熙跟前的江諧婉被悄悄地拉出了前廳。江陳氏笑著道:“郡主還是快些去吧,讓陛下不悅了可不好。”
上一句還在親熱的叫著小字,下一句就已經生分的搬出郡主了。孫尚書輕輕嗤笑一聲。
但江熙并沒有注意到不對勁,她的全副心思都在這突發之事上。
只恨她太愚鈍,這么多端倪,竟然拖到今天才意識到不對勁,也沒料到幕后人的動作會這么快,讓她猝不及防,沒有半分準備。
江熙向窗外瞧了瞧,院子里烏壓壓站了一片佩刀的侍衛。
帶這么多人來,倒是夠看得起她江熙。
單看今日這架勢,是逃不過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她把木匣擱下,理好裙衫,微微笑著道:“既然如此,煩請孫大人帶路。”
她跟著孫尚書出了院子,直奔府門。
江諧婉只露了一面就不知所蹤,江陳氏還在屋門處站著,沒有跟上來。
最奇怪的是,秦風到現在都沒有影子。
若是以往,江熙這里但凡有什么磕碰的小聲響,秦風都會及時出現,看江熙的安危。
可今日這般大動靜,他卻下落不明。
江熙不會懷疑秦風的忠誠,只是有些擔心秦風的安全,若是牽連到了無辜的人,她很難心安。
此一去兇多吉少,單就一個玉佩的事情,都會讓她百口莫辯。畢竟孫尚書進來時,她的木匣還未合上,他必然是看見了,只是沒有說出來。
一行人出了府,江熙被請上了馬車。
在馬車啟程之前,江熙悄悄掀開簾角,孫尚書正面對江府大門站著,一揮手,就有刑部的人馬魚貫而入。
竟是要封府搜查。即使江熙問心無愧坦坦蕩蕩,此刻也忍不住有些慌了。
單只一個玉佩的話,陛下會顧及她立的功,從寬處理。
但對方畢竟是有備而來,她又不在,難保會不會憑空捏造出什么對江熙不利的東西。
再聯想江熙剛才在馬車上的猜想,對方必定會一舉除掉她奪走兵權,所以一定會下狠手。
若她真應付不過來出了事,恐怕會牽連江府,人家讓她叨擾了許多日,她也不是忘恩負義之人,總不能拖人家下水。
眼下最好的辦法,就是將計就計,見招拆招。
待到了青山宮,就有宮城守衛軍侯著,黑壓壓一隊將士圍著江熙往政事堂走,生怕江熙逃走了的模樣。
江熙也沒多問,步履從容的跟進了政事堂。
她前腳剛邁進門內,后腳就被人踹中了膝蓋窩,江熙沒有防備,直挺挺的跪倒在地,摔得膝蓋生疼。
還沒等她抬起頭,就聽見身后大門沉重的關閉聲,方才進來的守衛軍靠過來,抓住她的手腳,塞進了冰涼的銬鐐中。
江熙本能的想反抗,但思及她身處何地,就強行壓下自己的念頭。
身邊的人拽住江熙的胳膊向前拖,卻被江熙甩開。
在滿殿人詫異的目光中,江熙以手撐地,緩緩站起身來。
她這才看清殿內情形。
今日天氣陰沉,又已是傍晚,殿里點了燈燭,一眾文武大臣分列兩側,一人垂頭跪在中央。
而正前方,黃金為椅玉石作欄的高臺之上,很少露面的老皇帝面色蒼白,滿臉疲態的端坐著。
明明是金碧輝煌的丹陛之上,卻因為天色陰黑,燭火晃動之故,顯出幾分森冷幽寂之感,連帶著身穿明黃朝服的皇帝也被陰暗籠罩,頹然更甚。
老皇帝身側,是微低著頭,正翻看著手中紙張的國丈李彰。
一眾人都回頭直勾勾的盯著江熙看。
寒風從窗縫中吹進來,卷的燭火搖曳不定,跳動的亮光映照在眾人神色各異的臉上,忽明忽滅,映襯的他們面目恐怖,好似地獄府里的閻王修羅。
江熙身上出了一層冷汗,被風一吹,寒意便如針尖般刺進肌膚。
她拖著鐵鏈往前走了幾步,還未細思處境,就聽見前面有宦官尖細的嗓音在高喝:“罪臣江熙,還不進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