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恭喜,您今夜受封郡主,又承襲令尊的將軍之職,下官理應敬一杯酒。”
“郡主年前女承父業,勇退南陳襲兵,乃是我北齊的第一功臣,聽聞您素日也極喜飲酒,今夜又是慶功宴,可不能推拒啊。”
一片諂媚的嘴臉湊在一處,盡己所能的說著恭維話。
他們面前,一位尚年少的女子端坐著,一一接過旁人手中的酒,甚是豪氣的一飲而盡。
這女子名江熙,正是今夜受封的平南將軍,憲華郡主。
許是因為今日的宴會,她穿了深緋色的長袖宮裝,可能不太習慣這樣的裝束,一面盡力免著衣袖掃到桌案上的銀碗玉碟,一面抽空騰出只手來把衣袖向上卷了卷。
這廂眾人言笑晏晏推杯換盞,那廂月夜里,卻有巡邏的宮城守衛軍大驚失色,神色匆匆。
“報——稟國丈!”
眾人都被殿外守衛軍的聲音吸引了目光。
那人大概是跑的太急,喘了口氣接著道:“國丈,凌寶閣失竊了!”
眾人嘩然。
凌寶閣地處青山宮西北角,里面存放著無數的皇室寶物,雖說沒什么涉及當今朝政的重要物件,但也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貝。
一片此起彼伏的驚訝聲過后,有人站出來,朝著殿上拱手,神情恭敬道:“李國丈,現下陛下抱恙,青山宮內外皆由您打理,這失竊一事,您以為?”
一干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殿上側座,等著發話。
江熙面前圍滿了人,直堵的一絲外面都瞧不見。她這才放下酒盞慢悠悠站起身來,從人縫里向前面張望,好在她個子高挑,踮起腳就能看到那位國丈。
這位國丈名李彰,是皇后李氏的生父,也是當今陛下最親信的寵臣。陛下自十幾年前就纏綿病榻,一應國事都交托給國丈處理,十分信任。
而李彰雖手握攝政大權,卻是難得的忠臣,十幾年來禮賢下士寬厚仁德,風評極好,上至官宦下至百姓,對他皆是贊不絕口。
今夜慶功宴,陛下依舊沒來,主座是空著的,下首設的座位上,正端坐著傳聞中的國丈。
他一身杏仁色錦服,頭發白了大半,大概就是六十出頭,面目慈和,身形消瘦,安靜而沉穩,倒不像是朝臣,更像是飽讀詩書的文人。
守衛軍的人還在下面站著等發話,李彰放下酒盞,掃視了諸臣一圈,才沉聲問道:“丟失了何物?”
“回國丈,丟了塊玉佩,那賊人極為狡猾,卑職趕到時人已經逃走了。”
江熙一面聽著回話,一面打量著那位國丈。
她今日赴宴前,叔父曾特意告誡過她,國丈李彰兼管著御史臺和中書省,是名副其實的權傾朝野,切不可招惹。
她倒是沒想過要招惹,只是她自小長在軍營,如今第一次進京入宮,自然是想見識一番,看看這位權臣是個什么嚇人模樣,沒成想,竟是位慈祥和善的老人家,至少從面相上來看是。
江熙正盯著李彰走神,冷不防聽見下面席中冒出個聲音來:“宮里守衛森嚴,過去從未有過失竊的事,怎么今夜突然就?”
這話說的好,直接指出此事不同尋常。果然又有人接話道:“吳大人此言,莫非是說,竊賊就是赴宴之人嗎?”
此話一出,殿內人人自危,今夜本是來湊個熱鬧,看看北齊建國以來出的第一位女將軍是何等英姿,不成想竟引火燒身。
先前的吳大人不等別人插話質疑,就馬上朗聲道:“這可說不準,諸位大人都是盛京中有名有姓的世族,怎會眼皮子淺到如此境地?”
馬上就有人松了口氣。
然而這人話鋒一轉,“但畢竟坐在這九微殿里的人最是嫌疑大,自然也要先從這里查起。”
擺明了是不信任的意思。
江熙剛從邊境回京,同官場同僚還不相熟,也不認得這些說話的人是誰。
旁邊人見她面有疑惑,便湊過來低聲道:“這是御史臺的吳文,吳大人。”
吳文的官職顯然不是很高,排在他前面的人不服出聲:“吳大人有何話直說罷,何必藏著掖著。”
吳文面上笑嘻嘻的,眼角堆起一層層的紋路,顯出些精明模樣,他狀似不經意的掃了眼江熙,慢吞吞開口道:“從開宴到現在,并沒有人出過殿門,除了郡主。”
在場的郡主就只有江熙一個。
這話說的已經很明了,霎時間,全殿上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的聚集到李彰斜對面,江熙的位子上。
北齊開國至今已有百余年,將才也是層出不窮,替北齊開疆拓土,功勛卓著,但著實沒出過女子為將的先例。
世道到底是對女子嚴苛些,天下人皆以女德女訓規范閨閣舉止,若把江熙放到學堂里去議論,縱是立了戰功,也要背負離經叛道的罵名。
如今江熙在溪州邊境一戰成名,回京受封,眼下風頭正盛,大家都是官場中人,最懂得見風使舵,到底是陛下親自下的旨意,自然不會沒眼色的說些風涼話。
不過這吳文大概就是個沒眼色的,也不曉得委婉些。
諸臣見矛頭被引到了江熙身上,也樂得旁觀,順帶也瞧瞧這女將軍究竟是個什么性子。
吳文久不見回話,忍不住又細細打量了江熙一眼。
她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面容尚帶著些不諳世事的懵懂,然而在這份稚嫩里,偏還透著股不凡的英氣,她微微抬著下巴,顯出絲人上人般的高傲,讓她一下子就在人群中脫穎而出。
眾人都懷著一樣的心思,殿內自然也就安靜下來,坐看江熙如何出丑。
畢竟只是個剛及笄的少女,縱然在疆場僥幸贏了一次,可今日來的都是精明人,她在官場之上未必能應付得了。
江熙看向吳文。
“吳大人一直留意著門口的動靜,莫非是早知會有失竊一事?”
“郡主莫要顧左右而言他,”吳文直接跳過江熙的問話,“若臣沒記錯,方才郡主被酒水打濕了衣裳,借口出去替換,消失了近半個時辰。”
這么一提,眾人也都回想起來,確實是有此事。
于是看向江熙的目光中又多了幾分懷疑。
江熙微不可察的揚了揚嘴角,面帶譏嘲,
“原來大人竟是大理寺的官員,心細如針啊,連這般微末小事都記得清楚,怎就沒發現您衣領上沾了油脂呢?”
吳文一愣,下意識低頭看衣領,可衣領干凈得很,哪有油漬。
吳文是御史臺的人,江熙卻說他是大理寺的,又拿話逗他,此言嘲諷意味十足,有人憋不住笑出聲,又怕被吳文記恨,就馬上收回去,只是眉眼還彎彎的。
吳文被噎了一噎,臉色當即就拉下來。
江熙看他一時沒話說,就一甩衣角站起來,她本就坐的比吳文高,眼下更是高出不少,看他也得俯視。
“我的確是出去了,”她微微抬著下巴,盯著吳文的眼神冰冷,“可我回來時已說過,馬車里沒有可替換的衣裳,我便在車上休息了片刻。”
一路都有宦官引路,這話假不了。
且定睛去看,確實能看見江熙袖子上有濡濕的一片,眼下正是秋日,又在夜里,一時半刻也干不了。
吳文被江熙的眼神嚇得瑟縮了一下,對方到底是真刀真槍上陣殺過敵的武將,而他只是個沒拎過刀的文官。
一時間無人再說話,一直候在臺階下的守衛軍這時候才得以插上話,“那個,卑職在凌寶閣里,還撿到了竊賊遺落的一方手帕,上面繡著花,似乎是女子所有。”
吳文頓時又精神起來,也從席位上起身,似乎這樣就不會顯得他低一頭,迎著江熙的目光反瞪回去。
江熙險些繃不住笑出來,這人著實是行跡可笑了些。
手帕已經被呈給李彰過目,他細細研究了一番,神情有些疑惑,“這手帕所繡的花朵,倒是從未見過。”
眾人都向上看去,只見荔肉白色的絲帛角上,不知以何種技法繡了朵金黃色的花,可能還摻著金線,在燭火之下波光閃爍,好看的緊。
不過確實是沒見過,此花大概不是北齊物種。
李彰皺眉,臉色也凝重了些,“此花既可能來自域外,便不得不重視,若宮中混入外邦人,陛下如何能安養。”
一句話就把失竊提升到國事的地位,殿內氣氛瞬間冷凝下來,方才還只是不痛不癢的玩笑,現在李彰這么一說,馬上就覺出危險來。
“余仲謙可在?”李彰掃視一圈席位問道。
席中應聲站起來一青衫落落的年輕人,俯首應在。
“你在戶部任職,便帶著這手帕,多查查近日盛京城里有無可疑之人。”
手帕從李彰手里送到了青衫人手里。
旁邊人又偷偷給江熙介紹道:“這位是余家嫡長子,名青靄,表字仲謙,是盛京有名的才俊,文采斐然,未及弱冠便已任職戶部。”
江熙點點頭,大概掃了一眼余青靄的身形樣貌,便又低頭倒酒。
“宮里失竊并非小事,如今圣上龍體有恙,任何異常都不能輕視,馬上帶人搜查!”
李彰發了話,就有人退出去開始查人。
既然出了事,也就沒有繼續歡飲的興致了,況且天色已晚,眾人紛紛向李彰告辭 ,急著回府安睡。
雖然吳文直指江熙的疑點,但畢竟無憑無證,李彰也就沒為難她。
江熙隨眾人一同出來,跟著引路宦官出宮去。
背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郡主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