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那些郵票的時候，我在女兒家幫忙燒菜。
我原以為這是沈梁送給我的禮物，因為他出差時常常會帶回郵票給我做紀念，以此來彌補我們無法一同旅行的遺憾。
我和沈梁在一起三十年，一直被譽為模范夫妻，甚至我的學生看見我們都羨慕道“要是大家都像你們這樣，我們也不會恐婚了。”
直到我看見那行小字，南有喬木，不可修思。
南喬是他初戀的名字，而我叫夏月。
1.
中秋節這天，我在女兒家幫忙燒菜，女兒最喜歡我燒的糖醋排骨，外孫女也在客廳里面邊跑邊說，我最喜歡外婆燒的菜了，外婆肯定是食神下凡。
我問外孫女，為什么不是仙女下凡，外孫女跑過來邊吃炸雞柳邊說“我們老師說了，仙女只會穿漂亮衣服，不會做飯，會做飯的是食神。”
說完，又親了我一口，黏糊糊的，很甜。
飯桌上，女兒一直給我夾菜，感恩我為他們做了這么好吃的飯菜，外孫女眼睛一轉，表演起在學校學的節目，把我們逗得哈哈大笑，女婿更是連吃三碗飯。
吃完飯女兒急忙收拾碗筷，推辭著不讓***這些，說我再上幾年班就能退休了，要把身體照顧好，以后只管享清福了。
看我不同意，又拿出沈梁來壓我，“媽，你快進房間拿禮物吧！爸爸要是知道我們趁他出差欺負他老婆，回來了不知道要怎么罵我們呢！爸爸這次出差又只給你帶了禮物，我們都要吃醋了！”
我讓女兒不要胡說，然后笑吟吟地進了房間。
這個老沈，過幾天就要回來了，還寄什么禮物呀。
我拉開抽屜，里面是精致小巧的郵票。
這是我們之間的默契，若無法共同踏上旅途，便以收集當地郵票作為替代。
駱駝聲聲的戈壁，楊柳依依的古城，這些郵票承載著我們共同的回憶。
我輕柔地翻閱著這本郵冊，旁邊靜靜躺著一封信。信中，他會向我分享旅途中的所見所聞，并不忘提醒我隨著季節變化注意飲食，增減衣服。
這樣溫馨平凡的交流方式，已經成為我們多年來的習慣。
我笑盈盈拆開這封信，信上面的小字卻寫著“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可我叫夏月啊。
南喬是他初戀的名字。
在這一刻，女兒一家在客廳的歡笑聲，商家慶祝節日的煙花聲，我通通都聽不見了。
我反復誦讀信中的文字，試圖說服自己，他只是隨意在上面寫下了那句詞，而那數千字的深情，無疑是寫給我的。
我的心臟劇烈跳動，我必須一直深呼吸，才能使它平靜下來。
我的大腦里不斷閃過“背叛”兩字，我幾乎想要立刻撥打電話質問他，質問他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們從二十五歲攜手走到五十五歲，在我們即將共同度過晚年之際，他卻背叛了我。
在三十年的時間里，他完全有機會向我提出離婚，但他卻白白浪費了我三十年的光陰。
我們還一直被人們稱作模范夫妻，共同撫養了一個可愛的女兒。
如果他真的無法忘懷初戀，當初為何會選擇我呢？
氣憤地撥打電話后，我猶豫了，我不敢去問他，我害怕得到的答案并非我所期望的。
聽到他溫和又疲憊的聲音，我只問了他一句什么時候回家。
2.
沈梁提前回來了，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著急地詢問我在哪里。
我將郵票和信收進包里面，在樓下亭子里***了一個小時。
上個月我們一起在這里下棋，他夸我在學棋方面很有天賦，一點都不輸給年輕人，我們還一起去小區門口的奶茶店喝了奶茶。
我記得那個奶茶的名字叫白頭覆雪，他說他喜歡這個名字，意味著我們會甜甜蜜蜜，白頭到老。
回到家，沈梁正在電腦前批改學生的醫學論文，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他的批注。
他是醫生，我是老師，我們在外人看來連職業都如此相配。
“回來啦？我給你帶了好吃的，是你愛吃的茄子。”
茄子的香味飄來，是外面飯店獨有的味道。
看著這份茄子，我有點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剛到學校任職的我，隨口吐槽了一句學校的茄子太硬了，他就天天變著花樣給我做飯。
那時候他也剛進醫院不久，經常遇上連著好幾天的大夜班，卻雷打不動地給我送了三個月的飯菜，僅僅是為了博得我的歡心。
婚后，他便再也沒有踏入廚房一步，而我的廚藝卻日益精進，甚至超越了他。
“這個風味茄子啊，年輕人都愛吃，以后我們退休了去旅游，也嘗嘗這些年輕人愛吃的玩意。”
我看著他合上電腦，又給我倒了一杯溫水，他叮囑我慢點吃，不要被辣椒嗆到。
歲月在他的臉上留下了痕跡，但他的眉宇間依舊保持著記憶中那份溫柔。
“你可以不要再寫信了嗎？”
“什么？”
“我說，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寫信了。今天就把它當作最后一封，可以嗎？”
“月月，你不喜歡我寫的信了嗎？”
沈梁裝作一副受了傷害的樣子，半開玩笑地抱怨自己已經老了，似乎被人遺棄了。
“沈梁，我們一起走過了三十年。”我抑制著自己的情感，期待他能坦誠相待。
我與沈梁的相識并非源于校園里的浪漫愛情故事，而是通過相親的方式結識的。
當時，我二十五歲，而他三十歲。我們在一家咖啡店相遇，彼此一見傾心。
他溫文爾雅，我知書達理。他是一名醫生，而我是一名教師。
他對我展開了為期三個月的熱烈追求，并且坦誠地向我透露了自己曾經有過一段戀情。
在父母的殷切期望下，我們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婚后，我們彼此尊重，相敬如賓，從未有過爭吵。
他溫柔地笑，聲音放緩“寫信是你我這么多年的約定啊，信一直都是為你而寫，如果你厭煩了，那就不寫了。”
我取出信件，遞給他看，說道：“沈梁，你本可以更早些告訴我，我不會糾纏你的。”
沈梁瞥了一眼信件，卻并未伸手接過，顯然他已事先知情。
“我和南喬是同學，曾經談過一段戀愛，這些我在結婚前就已經告訴你了，我對你并沒有欺騙和隱瞞，月月，我六十了，不年輕了，我有什么值得你懷疑的呢？”
他依舊保持著溫和與優雅，絲毫沒有表現出被揭穿后的羞愧或憤怒。
我本以為他會與我激烈爭吵，情緒失控的那種。
“月月，你太敏感了。”
我這輩子，很少見過他的背影。
他曾經自信地宣稱，他不會讓我只能凝視他的背影，因為那顯得太過孤獨和悲哀。他渴望與我并肩前行，決不讓我的角色僅限于一個期盼丈夫歸來的無助女性。
這一次，我看見了。
3.
我和沈梁陷入了半生婚姻里的第一次冷戰。
每天下班歸來，他總是默默無言地關上書房的門，這段時間里，我無數次目睹了他的背影。
女兒得知我們的情況后，帶著孫女找上了門。
“媽，那封信是我放錯了地方，跟爸沒關系，你就不要逮著爸不放了。”
“再說了，我們要是不主動說，你還不是會一直不知道嘛！一家人沒有隔夜仇，你別老了老了犯糊涂了。”
“媽，我們上班很忙的，你就不要瞎折騰了，你不能只想著你自己啊！”
在我面前喋喋不休的女兒已經忘記了她小時候說要把天上最漂亮的星星做成項鏈送給我。
外孫女手里緊握著一架紙飛機，興奮地朝我們跑來。
“寶貝！跑慢點！”
女兒急匆匆地抱起外孫女，紙飛機因此被打落在地，女兒撿起飛機藏在了身后。
我急切地奪過那一架紙飛機，細細拆開，凝視良久。
這是一張發黃的老照片。
照片里的男女主角幸福地依偎在一起，那時他們正值青春。
在我和丈夫的小家中，擺放著他與另一個女人的照片和信件，那些我回憶了無數遍的幸
福瞬間，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主角早已悄然更替。
早上，桌子上擺放著他為我精心做的早餐。
他站在窗邊，細心地修剪著花枝，陽光灑落在他的身上，讓我仿佛又看到了他年輕時的模樣。
我拿起包準備出門，他啞聲喚我，聲音里面藏著莫名其妙的委屈，“月月，你不要鬧脾氣了好嗎？你已經好幾天沒和我說話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瞞著你的，我是怕你知道后，不肯好好和我過日子。”
他走過來，深情地拉著我的手“你相信我，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拋棄這個家，更沒有想過要離開你。”
我抽出手，將離婚協議書放在桌上。“簽字吧。”
他木然地站在那里，一直嘟囔著湯要涼了。
4.
跟沈梁攤牌后，我內心的委屈，迷茫，怨恨，都消散了很多。
回想起從前的幸福時光，我驚覺那不過是我自己編織的童話故事。
那個時候，他每天不是在收治病人就是在處理醫患關系，連上好幾個夜班后好不容易能休息了還要忙著看文獻，經常連飯都吃不上。
我白天在學校上課開會聯系家長，午休的時候在各種家族群里回復他親戚的消息，晚上回家洗衣做飯，把女兒哄睡著后，深夜開著小燈寫教案準備教師比賽，忙完一切準備睡
覺的時候，他會給我打一個電話訴說他這一天的遭遇。
那段日子真的很苦，他回家后總是抱著我說幸好有你，否則我一個人真的無法獨自應對。
后來，他在醫院站穩腳跟，而我也晉升了職稱。我們不再是迷茫的職場新手，生活逐漸步入正軌。
閑暇時光，他會帶我前往公園散步，在長椅上，我們悠然地享受著陽光，憧憬著攜手共度余生的溫馨畫面，我甚至打趣他，將來會變成一個滿臉皺紋的老頭。
我曾以為一切都會如我們所愿，我們會沿著這條道路并肩前行，在我五十五歲這年，他卻選擇了另一條不同的道路。
5.
家訪的途中，我見到了南喬。
她面帶微笑地坐在我對面，將桌上的甜品輕輕推到我面前。
“夏月妹妹，其實你不必為這點事大發脾氣，我和沈梁只是同學。”
“當初我們談戀愛的時候約定要一起看遍大江南北，后來我們在人生道路上的選擇不同，于是一別兩寬各生歡喜，這些年他一直給我寄各地的郵票，說是要彌補當年的遺憾。”
彌補當年的遺憾......
他送我郵票的時候，也是說要彌補我因為在學校加班，沒有和他一起出去旅游的遺憾。
所以，我一直都是南喬的替身嗎？
我提高音量“所以你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就是為了在我面前說你們見不得人的婚外情嗎？”
“夏月妹妹，我們并沒有做傷害你的事情，你都這個年紀了，還要鉆牛角尖。說實話，論先來后到，你才是第三者。”
她的語氣平靜而鎮定，眼角帶著笑意，但我卻從那笑容中捕捉到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挑釁。
“這些小三話術你背了一晚上吧，又要做偷雞摸狗的事，又要保全自己的名聲，真是讓你費心了。”
“對了，你說的這些應該不叫小三話術，“小”字給人的感覺是弱柳扶風，令人憐惜的，你做這些事情，不怕被人打，不怕被人恥笑，你的心理素質非常強大，應該叫大三吧，哦，不，大三是一個青春洋溢的年紀，你都有白頭發了，應該叫老三吧？”
我拿起桌上的甜品糊在她臉上，南喬的優雅氣質似乎已不復存在，她尖叫著抬起手就要扇我，我甩開她的手，給了她一巴掌。
沈梁從門外跑了進來，擋在我們中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