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梧龍君寵了多年的青鸞王妃,最近可能得了邪病。
一個月前,蒼梧龍君讓人將送給王妃的夜明珠取走,碾碎給靈蛇姑娘護養鱗片,素來珍惜禮物的王妃只是靜靜旁觀,沒有阻攔。
半個多月前,蒼梧龍君忘了王妃要渡天劫,親自去接迷路在山中的靈蛇姑娘,總為他牽腸掛肚的王妃沒有等他,獨自挨過九重雷劫,帶著一身傷痕回宮,喝了藥,早早熄燈睡覺。
五天前,蒼梧龍君急著救媚骨癥發作的靈蛇姑娘,丟下急需***療傷的王妃,龍崽也忙前忙后照顧,一向愛吃醋的王妃卻仿佛忘了結契時的深情似海,也忘了龍崽心疼娘親懷蛋百年時的煎熬,平靜地獨自閉關。
蒼梧龍君要娶靈蛇姑娘為妾,見王妃神色發白,忍不住無奈嘆息。
“初初,我們已經結契五百年,你還要說什么只要我納妾,系統就會抹殺你的記憶,把你帶走這種怪話嗎?”
“你能去哪,再說,你難道舍得走?”
兒子也厭倦:“這些話聽了好多遍,娘親,你在嚇唬誰?靈蛇姐姐聰明溫柔,叫她一起陪我不好嗎?”
記憶不全的我沒有回答,只是呼喚系統。
“系統,我想離開了。”
1.
“再等三天,你魂飛魄散肉身湮滅,我送你回家。”
聽見系統久違的機械音,我閉上眼睛,壓下心頭的酸澀苦楚:“好。”
原以為留下與聞霆結契,不會再有見系統的時候,卻沒想到只是五百年,一切已不復當初。
獸人族的五百年,用人間的時間來算,不過只五年罷了。
這時,聞霆剛剛回府。
他眉宇深邃,龍鱗化鎧燦金不怒自威,瞧見我后眉目一下舒展,他將我擁進懷中,凝視著我。
“初初,平日里你會為我準備百花凝露湯,怎么今天沒有?”
我看著他委屈的眼眸,茫然:“忘了。”
聞霆是龍君,有推云布雨之責,我心疼他辛苦,日日都會精心采集靈草百花與仙露,精心熬成湯羹,為他護養仙脈,今天卻忘了。
不只是忘了熬湯,還有很多事,我都忘了。
當初系統說,攻略成功不代表能白頭偕老,為了深情男二留下不會有好下場,但我不信,它和我打賭,如果聞霆變心,我與他之間所有的感情將全部被抽離,我也會身形具滅。
其實端倪早現,但直到今天,我才忽然發覺,他的心已經和過去不同。
聞霆把我抱得更緊,輕輕摩挲著我的頭發,在耳畔低聲問。
“你是真忘了,還是為我去救治玥柔,沒有替你***的事生氣,所以不再讓我嘗你的湯?”
我如實和他說:“是真的忘了,系統抹掉了我的......”
“好了。”聞霆掐了掐我的臉頰,語氣有些無奈,“初初,我們已經結契五百年了,我對你的心意你應該清楚的,我知道,你編出的這套胡言亂語,只不過是為了讓我更關心你。”
我愣住,怔怔地看著他。
原來,他從沒相信過我的話,從不認為我會失去記憶,也不相信我會離開。
若是以前,我定會好好和他解釋,可如今我已經時日無多,他信不信,已不再重要了。
他將一顆潤澤明亮的寶珠放在我掌心,柔聲說,“初初,這次是我不妥,你就莫要再和我賭氣了。”
“這是雪靈珠,比夜明珠更珍貴百倍,戴在身上寒暑不侵誅邪辟易,你戴著極漂亮,對你的身子也好。明日是我們當初結契的日子,我們帶霄兒一起去蓬萊游玩,可好?”
他的話音柔和,最后一句已經隱約透出些祈求,貴為龍君能做到這一步,已經是頗顯誠心。
我看了看這珠子,靈氣隱隱流動,一看就知道是難得之物。
“是只給我,還是別人也有?”
聞霆啞然,抬手輕柔撫摸我的長發。
“給你的賠罪禮,自然只給你。”
他說謊了。
我見過,靈蛇玥柔的身上有枚一模一樣的珠子。
我胸中泛起熟悉的黯然苦澀,卻已不像當初那般撕心裂肺的痛楚,只是身體的虛弱與力不從心變得更強。
他將雪靈珠為我戴上,細致整理,深邃眼瞳中依舊是足以將人淹沒的溫柔情深,和過去沒有變化,甚至猶有過之。
可我卻感覺有些認不出他。
五百年前,我的夫君是最有望一統四海的龍君,可要統領四海水族,就必須娶蛟、龍、蛇這些水族為妻,可我是只普通的青鸞,也沒辦法接受和別人共享一夫。
他直接放棄了四海龍圣之位,只為娶我為妻。
外人以為他暴戾、兇殘,可在我眼中,他卻柔情似海,他會在云端擁吻我,在海風里把我緊緊擁住,為我捉一縷風,一顆星辰,他的愛熾烈得不容拒絕,人人羨慕。
如今,他似乎依舊很愛我,可我好像缺無法看清,也摸不透他的愛了。
聞霆見我不說話,刮了刮我的鼻梁:“怎么了,不想出去玩?蓬萊的風景正好。”
我看著他,努力扯出笑。
“好,我們明天去蓬萊。”
三日后我就會離開,這次出行,就當做離開前最后的道別吧。
畢竟,他是我愛了五百年的夫君。
2.
次日,我們一家三口駕云往蓬萊。
我在天劫中受的傷剛收口,精力不足。
云頭沒走多遠,霄兒就興沖沖道:“父王,今日太陽這么好,我們把玥柔姐姐也一起帶上吧,她會給我靈果吃,還會教我好玩的法術,娘親好悶,一點意思也沒有。”
聞霆的神色瞬間冷沉下來。
“霄兒,今日是父王和你娘結契的紀念,不準胡鬧。”
霄兒被呵斥,知道說錯了話,連忙小心翼翼瞄著我的臉色。
“娘親,我隨口說的,你不會生氣吧?”
聽霄兒的口氣,聞霆已經帶著他與玥柔見過多次,我不再像過去那樣溫柔哄著他,只是靜靜看著掠過的流云。
“不會。”
聞霆皺了皺眉,握住我的手,有些緊:“霄兒不懂事,小孩子亂說話,你別放在心上,嗯?”
我輕輕推開他的手,身體的疼痛越來越劇烈,仿佛有什么在不斷流逝。
“我知道。”
到了蓬萊,我們在山中游覽,薄霧彌漫,路有些滑。
聞霆怕我滑倒,一路牽著我的手,半抱半扶著我。
可前方忽然傳來尖銳刺耳的呼救聲,我向前看去,一個柔弱美貌的少女被幾只山妖圍住,獰笑著撕扯衣物,我認出,那是玥柔。
她仿佛又驚又怕,眼中含著淚向我們看來,聲音恐懼不已。
“霆哥哥,救我!”
瞬間,聞霆的臉色大變,不假思索地甩開我的手,朝她沖過去。
“放肆!山精野怪找死!”
我本就虛弱,被他這樣用力甩開,瞬間失去平衡,跌倒在地,此前勉強愈合的傷口也盡數崩裂。
劇痛瞬間席卷了我的意識,血從傷口涌出來,浸透了衣物,我的眼前一片雪白,縱然平時再能忍痛,也沒忍住悶哼一聲。
我強撐著勉強起身,看到我的夫君已經將玥柔救下,而那些山妖落荒而逃。
玥柔軟軟倒在他的懷里,撫摸著他的臉,淚眼婆娑,虛弱地說:“我還以為,此生命薄,再也見不到霆哥哥了......”
話音未落,她便吐出一口血,昏迷了過去。
我的夫君滿眼焦灼,毫不猶豫地抱著她躍上云頭。
霄兒卻也扯住他的袖子,眼淚汪汪,手忙腳亂地化回龍身,跳了上去。
“快,玥柔姐姐受傷了,你快去請仙醫!”
被此間動靜驚動來的神將,看著被丟在不遠處的我,有些詫異,剛想開口,聞霆就厲聲呵斥。
“蓬萊仙境,居然讓這種山妖野怪混進來作惡,半個時辰內捉不到這些孽障,本尊必不輕饒你們!”
神將面色一僵,顧不上理會我,趕忙去搜那幾只山妖了。
聞霆也冷著臉,雙眸充滿了擔憂之色,抱著懷中女子,帶著霄兒迅速離開了。
從頭至尾,我無人理會,血液順著袖口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撕心裂肺的痛楚翻滾著吞噬心臟,我沉默著站在原地。
直到云頭遠得再也看不見,我才微微垂下視線,看到了崎嶇的山路邊,散落著兩枚護身符。
是聞霆與霄兒的,當初他們父子兩個受天劫危在旦夕,我去昆侖跪求,一步一叩首跪了十山十洞,何止九千九萬步,昆侖漫山飛雪,我的血將冰禁融化,終于求來這兩枚護身符。
如今,卻被丟在亂草間。
我忍著體內的劇痛,撿起護身符,慢慢走向險峭懸崖,松開手,看著它墜入濃郁霧氣,落在無人知曉的山澗谷底。
我的記憶,也跟著再次失落了一部分。
“沒關系,很快,不該存在的人也會消失了。”
我運功勉強止住血,忍著撕裂般的痛楚,慢慢駕云往回去。
快到海邊時,聞霆駕著云火急火燎地趕來。
“初初,玥柔她受了傷,又被欺負了,我當時一心急,才......”他將我用力抱住,捉住我的手,語氣里滿是慌亂歉疚,“你別生氣,好不好?”
他似乎真的很擔心我,把我緊緊抱在胸口,心跳劇烈,額頭冒出冷汗。
我沒有爭辯什么,只是問:“我們什么時候解契?我隨時都可以走。”
聽見我的話,聞霆神情愕然。
“解契?初初,你在說什么胡話,我們為什么要解契?從娶你那一日起,我就想和你過一生一世,從沒想過要分開。”
他似乎更慌張不安,發現我身上的血,神色瞬間變了。
“怎么弄傷的?快回去,我給你療傷。”
他伸手想要抱我,我卻推開他的手。
“我們不解契,玥柔姑娘怎么辦?”
他的臉色一滯,立刻將我攬進懷中,語氣溫柔下來。
“初初,我是要娶玥柔,但這是為了穩固靈蛇一族的勢力,你放心,她無論如何都不會在你之上。”
我輕扯嘴角:“可我做不到,和別人分享我的夫君。”
聞霆的神色變沉,低頭凝注著我。
“初初,我愛的永遠只有你,娶她,是時勢所迫。”
“做龍君有許多身不由己,這五百年來我從未負你,如今我到了不得已的時候,你為何不能對我稍作體諒?”
我張了張口,他的語氣卻已冷沉:“我先送你回去療傷,今日還要推云布雨,就不耽擱時間了。”
我垂下目光,沒再多說什么。
當初為了與我結契,他寧可放棄四海龍圣的位子,三界都不贊同,他卻依然要攥緊我的手。
那樣艱難的事他也做成了,如今卻為了靈蛇一族的勢力,他低了頭。
而玥柔姑娘遇險,他毫不猶豫的沖過去,更是時常帶著霄兒與她見面。
承認他的心變了,有這么難嗎?
回到宮殿后,聞霆為我運功療傷,卻再沒有和我多說一句話,只是囑咐我好好養傷便離開。
看著他越走越遠的冷漠背影,不再有從前的溫情脈脈,我的記憶迅速消散了一大片,心中撕裂般的痛澀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蔓延全身的劇痛。
3.
我的身體晃了晃,殿內的小喜鵲連忙過來扶我。
“王妃是不是傷了經脈元神,怎么這樣虛弱?要不要讓仙醫再來看看?”
我搖頭,這是和系統的賭約,我的身體會在三日內腐朽破敗。
這是我為他留下來的代價。
我活該。
“不用,我不要緊。”
我勉強支撐著回房,渾渾噩噩躺下休息,漫長的劇痛里,忽然響起一陣刺耳的喧嘩聲。
我撐起身,就沖進門一個美貌少女,滿眼是淚,我見她手中捏著半只滿是血污的靈雀尸骸。
而她嬌俏的唇角,竟也染著血。
“王妃,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按著龍君殿下說的,來殿里四處散散心、賞賞景,這東西突然出來啄我,我,我是靈蛇,以為這是沒人要的野畜生,所以就將它吃了......”
“卻沒想到,他們和我說這是您養的!我再后悔,也已經來不及。”
她哭得梨花帶雨:“王妃,我知道我罪該萬死,您罰我吧!”
跟著沖進來的霄兒,踉蹌著險些撲倒在地上,用力抓住我的手哀求。
“不是玥柔姐姐的錯,她不是成心的,娘親,您別罰她了。”
我的身體已經極端虛弱,反應也慢,怔怔地看著半只靈雀。
這是我從小養大的雀兒,雖然未曾化妖,卻已經極通人性,我們一起生活了五百年,它最黏我,總鉆進我的袖口與我捉迷藏,逗我開心,聞霆和霄兒但凡對我大聲一點,它就嘰嘰喳喳炸著毛兇回去。
現在只剩半邊尸骸,幾根白骨,還有一片刺目的血污。
暗淡的翎羽落在地上。
我的身體開始發冷,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柱蔓延,喉嚨里彌漫血氣。
“霄兒,球球陪著你長大,你覺得可以就這么揭過么?”
霄兒哭得滿臉是淚,說不出話。
玥柔眼瞳冰冷,見我不松口,驟然以蛇鱗化成一把匕首,抬手就往腹中捅去。
“既然平息不了王妃的怒氣,我這就把它剖出來還您!”
她攥著蛇鱗匕朝自己狠狠劃下,血色四濺,獸仆靈婢們瞬間全部慌成一團,霄兒也驚慌失措。
就在這時,聞霆也回到宮中,他變了神色,上前一步擊昏玥柔奪下蛇鱗匕,厲聲喝令去請仙醫,盯著我的視線竟有些發冷。
玥柔被匆忙抬走救治,霄兒也哭著跟上去,緊跟著寸步不離。
聞霆走到我面前,將蛇鱗匕重重拋在地上:“不過是一只雀兒,難道你真想要玥柔給它償命?”
我捧起靈雀冰冷的尸骸,忍著四肢百骸的痛苦,沉默良久,才黯然開口。
“當初你剛養球球時,它還是只雛鳥,為我挨了一道雷劫,你求遍了仙山藥谷,拼命找辦法救它,我想,那時的蒼梧龍君,不會輕飄飄說出一句,它只是只雀兒。”
聞霆的臉色變了變,仿佛被我的話刺中痛處,他沉默半晌,走過來,牽起我的手。
“初初,我們還可以再養新的,從小養到大,就像這只一樣,我發誓,以后絕對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
我將手抽回,“不必了,球球,誰也無法取代。”
我捧著靈雀滿是血污的尸骸,催動最后的力量度化它,將它的獸魂幻化成一點微光,落在我的掌心。
聞霆沉默著,一言不發站在我身后,盯著我看,他仿佛在恐懼些什么,居然將我囚禁在了殿里,勒令水族看守巡視,似乎生怕我離開。
夜里,我靠在床頭,小喜鵲含著淚伏在我身邊。
“王妃,您和龍君吵得這么兇,奴婢知道您心里難受,要是傷心,您就和奴婢說說話。”
我微微怔了下:“我又和龍君吵架了?”
反復思索,找不出任何痕跡,沒想到我的記憶已經空白到如此地步了。
小喜鵲錯愕了半晌,沒敢告訴我靈雀的死,只是支支吾吾說:“明,明天......靈蛇族和龍君,送親結契。”
我眉梢微挑,淡然一笑。
“挺好的。”
明日他和玥柔姑娘結契,系統來接我離開,真的挺好的。
小喜鵲以為我是強撐著這么說,眼淚一下子涌出。
“王妃,龍君到底還是辜負了您......”
我卻不覺得痛苦,忍不住回憶過往,當初結契時情深似海的誓言,牢記了五百年的誓言,如今卻怎么也記不清了。
我被無休止的痛苦折騰了一整夜,清晨才迷迷糊糊睡著,沒多久,熱鬧的喜慶鑼鼓將我吵醒。
我終于聽見系統的機械音。
“宿主,我來接你回家了,不過,魂飛魄散那一刻會非常痛苦。”
我沒有任何猶豫地點頭。
“我受得了。”
下一刻,撕心裂肺的痛楚驟然穿透我的神魂,我的身體痙攣起來,口中大量涌出鮮血。
小喜鵲連忙跑進來,嚇得不成。
“王妃!出什么事了?!您再堅持一下,奴婢這就去請龍君和仙醫......”
她匆匆忙忙要往外跑,我卻阻止了她,眼中是終于解脫的釋然。
“不用了,謝謝你......”
小喜鵲慌張看著我:“王妃......”
我抬起唇角,露出這些天里最真心的微笑:“小喜鵲,我要......回家了。”
小喜鵲的淚水一下涌了出來,似乎全然明白了,朝我重重跪下。
“奴婢......恭送王妃。”
這時,外面歡天喜地的鑼鼓聲里,充作司儀的老龜扯著嗓子:“恭喜龍君與靈蛇公主結契,此生此世萬萬年,永結同心。”
一片喜氣騰騰的恭賀聲里,我躺在床上閉了眼,慢慢咽了最后一口氣,再無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