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夢醒,不知是幾時了,天光蒙蒙亮,透過窗紗微微照進來,如人微醺的醉眼。臥房中靠門處點了明滅的一盞燈,燃了一夜似乎也嬌而無力,晦暗不明。
撩開紗帳,趿了鞋給自己倒一杯茶。一口氣喝盡了,坐在桌邊發(fā)了會呆,卻沒了分毫倦意。
四月中旬,天氣漸漸熱了,這一夜不知為何尤其悶熱。
雨已經(jīng)停了,推門站在門廊下,揉揉眼睛,嘆出一口濁氣。天南地北,不知師父身在何處,是棲在老廟古剎,還是歇在長安驛站?
我所站的地方,師父也曾無數(shù)次的走過。
思緒一打開,便想到了好遠。夜深露重,還是好生回去歇著罷了。
我正要轉身關門,一聲細小的“咻”劃過耳畔,隨即便有什么東西砸中了花窗,掉落下來。
我頓時繃緊了神思,自衣襟中無聲地摸出一只梅花鏢,略移了兩步,俯首一看,卻只是一顆小石子。我并不去撿,返身回了房內(nèi),虛掩了門。
腳步聲窸窣,并沒有靠近。我熄了屋內(nèi)那一盞燭火,劃破窗紗,就著門廊檐上些微的燈光向外看。這一看卻把我驚著了,外頭不遠不近地站著一個人。
那人我并未見過,獨立在晚風里,一襲純素白衣,繡著赤烈的花卉,長發(fā)半垂,不辨男女。畢竟是夜里,又被樹影遮的影影綽綽,我終是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那人又是倏的一抬手,指間飛過一顆石子,正打在窗框上。我眉心跳了跳,不自覺后退了一步。
那人抬手間,頸間有一閃而過的猩紅亮光。這光芒在夜里太過刺眼,那人似是低低***一聲,頸間的光芒隱了一些,還是淡淡閃動著,那人旋即輕步離開了。我自不能放過,輕推了門,遠遠地跟住了他。
他是有警覺的,突然地停住了步子。我這時候看得清楚些了,才確信是個男子。他左邊頸間一直隱隱閃爍著血紅的光,是個七芒星。
男子突然飛步而行,至浮幽池步伐不停,竟凌波而去,腳尖一踏滟歌臺的欄桿,隱去了身形。我無法再跟,又怕碰到巡夜人,待沒了動靜,疾步回了弄霜苑。
“姑娘怎么還不睡?”
行至臥房門前,便響起這么個聲音,我渾身一激靈,轉過身去看,原是寶鴉。寶鴉睡眼惺忪地揉著眼睛,穿著中衣站在一側,我心笑自己太過小心,隨口胡謅:“我晚上水喝多了,起夜的。你怎么了?”
寶鴉打了個哈欠:“姑娘又不讓我守夜,這多麻煩。我也是起夜。”
我點點頭:“你回去睡吧,我也睡了。”便推門進去,閉了門,聽到寶鴉離開的腳步聲,我才定下心來。睡下之后,卻是輾轉難眠。
那個男子是不是秦府的人?他夜里在我房外做什么?太多疑惑涌上心頭,思慮許久,窗外漸漸現(xiàn)出明亮天光。
我也懶得多躺著,翻身起了床,正遇著寶鴉進來:“姑娘怎么這么早就起來?”我擺擺手:“不想睡了。”寶鴉應了一聲就出去打水了,我穿好了衣裳,洗漱好了,寶鴉就要給我梳頭。
我這次不排斥她,任她擺弄去,似是不經(jīng)意般問道:“寶鴉,那滟歌臺這樣近,我怎么沒聽見過排演的聲音?”
“前些天寧家的人在呢,就沒排,也算給他們歇幾天。”“原是這樣,難怪了。那滟歌臺里全是伶人戲子么?”
“是呢,是府里采買的戲子,有時候也有外頭請進來的班子住著。”
外頭請進來的班子?那就不是府中的人。我心下有了考慮,不再多問。
秦郅來時已是辰初時分,他一身竹青色彈墨綾深衣,倒和我的縹色襦裙是一色。他見了我便笑:“我已經(jīng)告過了父親,走罷。”
我本想問昨夜的事,卻又怕是秦府的什么秘辛,問得不好把自己搭進去了便不值,于是按下不提,也語笑盈盈應聲道:“好。”
秦郅早備好了馬,一大一小兩匹馬緩緩跑在路上。我于騎術并不精通,緊緊捏住了韁繩,生怕出了閃失。秦郅倒也不責備我,偶爾含笑偏過頭來看我一眼,身下那匹高頭大馬也只好緩緩而行。
鮮衣怒馬少年,橫刀提筆醉眼。嬉笑莫負青春,疏狂不羨神仙。
秦郅便是此間少年,無識疾苦。
“從秦府往后頭走一兩里就是接云樓——喏,瞧見沒?”
接云樓,果然是有著通天的高度,高聳入云,如同登仙的天梯一般。
我遠遠的就看見了,雙腿一夾馬腹:“快,快走。”仰頭去看那樓頂,把脖子都看酸了,“殊華,登上了樓頂就到天上了吧?”
“你待會兒登樓便知道。”秦郅也不笑我,一本正經(jīng)道。
接云樓已在城西,論理該比城中荒冷的多,然而倒也不是,酒肆商家依舊繁華,人群熙攘。
衣襟內(nèi)的短刀還在,不是什么好刀,用來以防萬一也夠了。萬一出了事,實在不成,我頭上磨尖了的簪子也可頂事。
秦郅早拴好了馬:“走吧。”
他領著我踏進樓內(nèi)第一層,一股陰冷氣息撲面而來。人還不多,故顯得冷清了些。
“這接云樓也叫千獸樓,每一層以一種獸類為題,妙趣橫生。”
秦郅低聲說著,我四周打量著,果真如此。“第一層是‘獅守’。”
怪不得我總覺得心頭發(fā)慌,這獅子有的是石雕,有的是木刻,或大或小,或臥或立,或瞋目而視,或垂眸小憩,均活靈活現(xiàn),如真獅一般。
我玩心大發(fā),伸手就要摸上一頭幼獅的頭,秦郅一下子打下我的手:“不可胡來!千獸樓的獸類均有靈性,你也不怕冒犯了。”我吐吐舌頭做個鬼臉:“獅子頭我是沒摸過,狼頭我可是真真切切地摸過,也沒怎么樣。”
秦郅難得地正色瞪我一眼,雙手合十對幼獅邊的母獅一拜。我更覺好笑:“你怎么怕成這樣?這可不像你呀,殊華?”
“你——我——這我可一點兒險也不敢冒,萬一真的有靈,找上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