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讓我殺第一個人倪萬峰時,是在我十五歲及笄不久前。
師父帶我到青溪鎮時我曾見過他,大約三四十歲的人,身形健碩,卻不過是個莽漢,不足為敵。師父讓我殺他的理由是——他是我的殺父仇人。我為這一點感到十分困惑和羞赧——我的從未謀面的父親,唐如生,竟然會被這樣一個魯夫所殺,并且要我為他報仇。
盡管我對給他報仇這件事并沒有太大的興趣,但是既然是師父的意思,我也便應了。
出發前師父并沒有多說什么,要說的平日里都已經盡數教了我,師父只是沉默地幫我收拾東西。
“事情做好不要久留,盡快回來。阿召,殺了他,你就可以出師了。”師父將一件薄薄的寶藍色斗篷翻出來交給我。我接過來:“師父,帶這個做什么,不會太累贅嗎?——出師!”
師父澄明而深不見底的雙眸看著我:“自有用處的。若你成功了,便可出師了,自然不能一輩子跟著我耗在這青溪原。”我疑惑地蹙起眉,師父繼續道:“我教你殺人教了這么多年,總不是讓你陪我在這無人之境過一輩子。這件事了了,我自會給你安排好以后的路。”
“那——師父要去哪里?”
“我?我自是有我的去處。”師父露出不耐煩的冷冷神色,“到鎮上不要貪玩,做正經事。日后有你玩的時候。”
我想師父十七歲剛出江湖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冰雪雕琢的容顏,深不可測的眼神,帶點不耐煩的言語,直到如今她近乎不惑之年,還是一樣的好顏色,一樣的冰冷如雪。
青州秦氏古來善制兵器,富庶繁榮天下少有。同時秦氏極善制毒,幾乎可與唐門匹敵。師父秦七娘,名噪一時的殺手“姑射羅剎”,正是秦氏子孫。只是殺手一行,向來在武林中為人所不齒,師父走上這條路,秦門自此與師父幾近恩斷義絕。
《逍遙游》有記,“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姑射羅剎,嬌容如花,冷如仙姝,厲如神魔;殺人其法,之繁,之迅,之秘,無人出其右者。
江湖人皆稱師父性情冷厲如高山雪蓮,高不可攀,我卻覺得師父更像是一汪碧波中一朵楚楚水蓮花,立在水中央,看來遙不可及,卻容易被一陣清風打動。只是沒有人來做她的清風。
秦七娘退隱也不過是數年后的事。她仿佛江湖上一顆流星,迅速地耀過人眼,也迅速隕落無痕。據她自己告訴我,只是因著一個書生的死。書生家世清白,身為新科進士,正是前程大好時候,然師父不為人所托,毫無緣由地殺了他。
一時江湖中各種猜測頻發,不乏鄙棄秦七娘不武之名之人。秦七娘就在這時消匿無形,更是激起眾人猜想。有人以為是她不堪諸人鄙薄,有人也猜度是因為朝廷的關系。師父卻一直沒有向我解釋為何,仿佛那書生本該死在她手下。
其實師父藏身之處根本不像他們想的那么復雜,什么“人間秘境雪魄洞”“鬼涯瀑布幛下”這樣奇奇怪怪的地方,不過是與青州青溪鎮隔了一片森林的青溪原罷了。因這一片森林慣是遍布濕瘴之氣,常有猛獸毒蟲出沒,世人不曾越過來看一看,青溪原后頭又被群山抱攏,人跡罕至,這才顯得格外隱秘。
不管怎么樣,秦七娘終是消失了,帶著剛剛出生的我。
師父沒有具體告訴過我父母何人,也不說她是怎樣找到我,帶上了我。不過師父可堪為我父母,我不求其他。我從出生起跟著師父,學識字讀書,學女紅博弈,該學的不該學的,有用的無用的,我都學,不求精通,但求博知。自然,最主要的,還是學武功殺人。用刀,用劍,用匕首,用暗器,用毒,用各種方法殺人。我殺過青溪原無數飛禽走獸,也在假人身上熟稔試驗過無數次,但從未殺過一個活人。
在我真正殺過一個人之前,我也并未覺得殺人有何不可。
只是我一直不能明白的是,為什么師父這樣好的家世,在那個花樣年華,為什么會選擇這樣的路,這樣的結局。
我想,我一定不會是這樣的。
三月十四寅初時分,啟明且出。我早早起身,爐子上燉好了粥,煮著茶。我第一次將自己細細著裝打扮,一如一個普通卻充滿欣喜的小鎮少女,梳著垂鬟分肖髻,點綴著幾朵小小的新鮮的花朵,一襲鵝黃色粗布裙子,實在不起眼,也絕不會太過于素然而叫人起疑。
我提起包裹輕悄悄地退出門,頭也不回地、第一次一個人走向森林的那邊。沒有回頭,自然沒有看到身后師父深深在看著我。
天色漸漸亮起來。小鎮上人并不多。我漫行長街上,心中正思量接下來該怎么做,卻見一個彪形大漢正步伐搖晃著走出一個深巷。我心神一凝,身形一閃貼住墻壁屏氣。
那大漢步伐零散,穿著也凌亂,卻正是倪萬峰。他一身的酒氣汗臭,想是喝得大醉了。他大搖大擺走出了深巷,并沒有注意到身后的我。我迅速回頭看了看那個巷子,旋即碎步跟上了他。
此時動手顯然不是最好的時機。我并不了解他的底細,況且街上已經漸漸喧騰起來,現在動手極易被發現。故我只像任何一個尋常女子一樣,小步小步走著,故作無意地跟在倪萬峰身后。
倪萬峰腳步雖亂,卻也很快。走了約有半刻鐘,到了集市上,他的步子明顯放緩下來。集市上已經支起許多攤子,人聲繁雜起來。我暗自慶幸著自己沒有太魯莽,走到一個首飾鋪子前面漫不經心地看著,眼睛總是瞟著倪萬峰。
倪萬峰在集市里轉悠著,似乎并不急著離開。我略松了口氣,卻發覺他的步子向我這邊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