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所有人,卻唯獨忘了夫君。因為他為娶將死的小師妹,給我端來了一碗忘情藥。
他說:“喝了它你就能忘記我七日,我要陪師妹完成她最后的夙愿。”
他忘了為娶我,他曾三步一拜,九步一叩跪上蜀山之頂,丟了半條命,只為向他師父證明——他是真心心悅我。
他忘了成婚前兩年,我們夫妻恩愛,他承諾一生只我一人,絕不納妾。
所以,在他過來之前我就服下了明心丹。
此丹,能讓我在七日內,徹底忘記一個人。
他以為,七日過后小師妹遺愿得償,我們能依舊如初。
卻不知,破鏡難圓,七日過后,我將永遠忘記他……
服下明心丹第五日。
侍女帶來了師妹懷孕的消息。
再次醒來時,睜眼便見到燈燭搖曳下的江珩。
“你醒了?”他聲音里滿是關懷,小心翼翼模樣仿佛還愛著我。
我卻一陣恍惚。
如果他真的愛我,就不會娶葉殊,讓我淪為滿京城的笑柄。
如果他真的愛我,就不會讓葉殊懷上孩子,在我的痛處反復磋磨!
見我沉默,江珩和緩著語氣和我商量:“云汐,七日之期過后,我再來向你解釋好嗎?”
“國師大人言重,我與您素不相識,何來解釋?”
江珩倏然沉了臉:
“我們之間何至于為了小師妹鬧的這么難堪?”
“我虧欠你的,等完成小師妹的遺愿,我自會補償你,難道你連七日都等不了嗎!”
每句話,都離不開他的小師妹。
我垂眸斂下情緒,不想和他爭執。我驀然想起江珩曾經卜算過,我和他之間的姻緣。
當時的卦象是,互相克制,卻留有一線生機。
當初,他為了娶我,三步一拜,九步一叩,一路跪上蜀山之頂。
丟了半條命,只為向他的師父無為真人證明——
他是真心心悅我。
成親以來,我和江珩始終相信,人定勝天。
我們能逆行天道,把日子過好,白頭偕老,兒孫繞膝。
而可此刻,我望著江珩,不答反問“國師大人神機天算,能否算一算,我們的終局會是如何?”
江珩指節驀地一緊,他從不輕易起卦。
但此刻,他還是在神案上擺出了籌策。
隨著籌策一根根擺開排布,江珩的眉心越蹙越緊,動作也變得極緩極慢。
少傾,他額間冷汗密布,怔怔看著結果。
“兩爻變,歸妹卦……天地不交,有始無終……”
第一次,江珩說出了質疑自己的話
“我可能,是算錯了。”
“云汐,卦象……也不能盡信。”他試圖說服我,可聲音卻沒有多少底氣。
“這世上多的是人力不可及之事,反正你我相識陌路,國師大人又何須介懷?”
我服下明心丹已經六日。
和江珩再多的刻骨銘心的愛,也已經忘的差不多了。
所以此刻,我笑得釋然。
“國師大人是修行之人,當知曉有緣無分最不能強求。”
江珩卻神情一痛,望著我的眸子深幽難測。
再出聲時,他的聲音啞到發顫:“云汐,再等我一日,你就會想起我了··…到時候,你就不會這樣說了。”
“等小師妹仙逝后,我們便再無隔閡。”
我凝望著江珩眼中的篤定,唯余苦笑。
我不會再想起你了,江珩……
服下明心丹的第七日,是江珩與小師妹的婚期。
府內錦色遍布,房檐廊角紅綢高掛,大擺筵席廣邀親朋,極盡排場。
我身為江珩的原配發妻,卻只能遠遠站在廊下。
看著江珩身著喜服金冠束發,親自將病重的小師妹橫抱出別院,托扶著她拜堂行禮。
“一拜天地——”……
悠長地贊禮聲,往來的恭賀聲。
聲聲都如刀割在我的心上。
仿佛自虐一般,我想起當初與江珩成婚時。
他也是這樣穿著大紅婚服,清冷出塵的俊顏噙著笑,搖曳的紅燭下眸中藏著萬種繾綣。
“云汐,我終于得償所愿了。”
我們的大婚曾名動京城,而今卻成了最大的笑話。
“夫妻對拜——”
高呼聲拉回思緒。
我撐扶廊柱的指節用力到發白,眼眶濕熱著再沒了看下去的勇氣。
跌得撞撞回到房中時,腦海中反復回想著如今與江珩僅剩的記憶。
五年前。朝堂之上,江珩冷清的眸凝望著我:“楚將軍,久仰。”
四年前,斜陽夕照下,江珩牽住我的手:“云汐,待至遲暮之年,我們便隱居山林,做一對閑云野鶴夫妻。”
還有蓮池旁落下的第一個吻……而過了今夜,這些美好的回憶都將消逝。
我以為自己早已不在意,臨到這時,才發現是如此難以割舍。
可……
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我找來紙筆,一字一句寫下和離書淚水幾次洇開墨跡,涂涂寫寫,已不成書。
直到最后被如潮的疲倦感淹沒,心痛如刀鋸時。
我昏了過去。
昏睡一夜,再睜開眼。
我下意識看向空蕩蕩的床邊,然后怔然地摸上眼角,竟有淚痕未干。
可我怎么會哭呢?
我明明是從不掉淚的人。
直到看到那封和離書,才有幾分了然。
然而,當時斷情那份痛楚,我已經無法體會。
窗外,國師府仍余留著昨日的熱鬧喜慶。
我沒帶走任何東西,只將那封和離書留在了案上。
推門離開時,秋風涌動,那張薄紙飄然落地——
“江珩,你我二人既已二心不同,難歸一意,便當各還本道。”
“前塵皆忘,經年勿想,今以此書,與君相離……”
夫君的師妹中毒將死,臨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讓我的夫君陪伴在她身側。
將師妹接進府中的那一日,江珩端來一碗泛黑的符水給我。
“喝了它你就能忘記我七日,我要陪師妹完成她最后的夙愿。”
可他不知道,早在飲下這碗符水前,我就已經決定要忘記他了。
七日之期一到,再見便是陌路。
……
京城,國師府。
我靜***在窗邊看向掌心的明心丹愣愣出神。
只要吃下它,我就能徹底忘記江珩。
江珩。
念及這個名字,諸般回憶如潮涌上心頭。
嫁給他時,我也曾萬般歡喜。
他也曾為我的一句喜歡,便費盡心力尋來孤本兵書。
徹夜挑燈為我親雕玉佩,內里刻著“云汐順遂”……
夜風入帷,拂滅窗前黃燭。
我仍沒有服下明心丹。
直到月照窗欞,一道清潤的問詢聲遠遠傳來。
“小師妹可安置好了?”
是江珩。
我覺得有些恍惚。
因為上一次聽到他的聲音,也是這樣一個月圓夜。
那天,我們本約好一起團圓過中秋。
卻不想他的小師妹葉殊吵嚷著要吃玉湘樓的銀魚羹。
我耐心解釋:“現在天色已晚,店都已經打烊了。”
她卻不依不饒:“那我想吃師兄做的長生粥了,以前在觀里,他每年都會為我做的。”
我臉色一變,斷然拒絕了她。
晚上,江珩便慍怒地找到我,冷聲質問。
“小師妹只是不經世故,你何必要把她趕出府!?”
江珩性格冷淡很少動怒。
成婚前兩年,我們夫妻恩愛,他承諾一生只我一人,絕不納妾。
京城命婦,無不艷羨。
可第三年,他的小師妹入府。
我便頻頻在他臉上看見這樣的厲色。
“就為了這個,你要來指責我?”我平靜地看著他,心底卻泛起熟悉的綿密刺痛。
江珩卻不耐與我爭執,拂袖離去,丟下一句。
“與你爭辯真是浪費時間。”
自這之后,他就再也沒來找過我。
哪怕我們是夫妻,哪怕我們同居一個國師府。
我卻數次被他拒之門外,連見他一面都難。
我楚云汐,曾經也是朝廷紅衣銀甲,殺伐凌厲的寧邊將軍。
自從嫁給江珩后,我便放下兵書刀槍學作羹湯,打理著國師府內院的大小事宜。
伏小做低,委曲求全。
只為了江珩的愛。
三年來,我都快認不清自己了。
思及此,我再無猶豫,服下明心丹。
一倒難言的苦澀順著喉管,侵入肺腑。
這時,江珩推門而入。
他一身藏青道袍裹挾著夜露涼風負手而立,面如雪玉,比月色更多幾分清冷。
做國師這些年,他越發如謫仙。
江珩看不見我發白的臉色,開口就是他的小師妹。
“云汐,小師妹她中了奇毒,命不久矣,最后這點時間,她希望我能陪她走完。”
他多日不來,一來就往我的心上插刀子。
我心中郁悶,語氣也不善:“她身中奇毒,不是應該找神醫嗎,找你干什么?”
“讓我看著自己的夫君陪伴在別人身邊,我做不到。”
江珩平淡的臉色終于變了,目光冷若寒霜般掃過我。
“我早知你不愿如此。”
他早有準備地遞來一碗泛黑的符水,不容拒絕。
“喝了它你就能暫時忘記我七日,我要陪師妹完成她最后的夙愿。”
我看著那碗漆黑的符水,心里最后一點希冀也死了。
見我遲遲沒有動作,他冷硬的面容也和緩下來,輕聲哄勸道。
“待七日過后,我們依舊如初,好嗎?”
和好如初。
縱使知道他是騙我,我的心還是忍不住抽痛。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接過符水,沒有絲毫猶豫一飲而盡。
江珩似乎錯愕我的灑脫,臉色冷了下去。
過了會,才隱下臉上神色問我還記得他嗎?
自然記得,明心丹是天下奇藥,我事先服了它,那符水估計是起不了作用了。
可我望著他眼底隱隱的希冀,強忍下酸澀搖搖頭。
他倏然松了口氣,淡淡一笑:“無礙,眼下,我想向你求取內室存放的那株雪參急用。”
“小師妹中了毒,還缺一枚雪參。”
我不可置信地掐緊了掌心,細細密密的痛意盤上心頭。
只因那株雪參,是我楚家祖傳。
是化解明心丹讓我恢復記憶的唯一解藥。
也是我給自己和江珩這段感情,留下的唯一退路!